百宝箱这种东西,一直都是空空洞洞的。——三岛由纪夫《香烟》
三年后再回到这里,他的目光再次被定在窗外那座桥上,似乎有又什么东西深深吸引住了他。
打开车窗来,独属于小城的风吹拂过耳畔,在耳膜上敲击着欢快的鼓点。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山巅夕阳一次次的震颤里,悄无声息地溜入城中,除了风没有任何人知道。
当时的他还在读小学,每天早晨去上学的时候,都要从这座桥上经过。他总是嘴里叼着半片面包,一只手里拿着一盒牛奶,然后一个人悠然地从家门前的斜坡上走下来。直到在拐角处冲上一个沙堆后又从上面跑下来,那座桥才能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他一路跑到斜坡与大路的交界处才突然停下来,像一只误闯进城市的动物一样,左右张望一番,脱下鞋子将不小心进入的沙粒抖出来。
“我是去坐公交车呢?还是走路呢?要不坐出租车去吧?不行,太贵了……”他自顾自地说着,就好像真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他身边似的“她怎么还不来啊?要不我先走了?”
他说着,却什么也没做,就在十字路口的墙角边继续等了五分钟。这一次他什么也没去想,也没有自言自语。他不知道有辆车从身旁开了过去,自己就像已经离开了地球,他嗅到宇宙中清冷的气息。
五分钟过去,她终于在桥头出现。一身黑色的修身运动服,脚上是一双纯白色的运动鞋,在他的记忆中,石老师瘦高的身形总让他联想到电视中的长跑运动员。
石老师当了他三年的数学老师,当时的她还是一位刚毕业不久的女大学生。他们都住在河流的北侧,要到南岸的学校这座桥是必经之路。虽然那时候她已经没有再教他的数学,可每天早晨刻意创造的偶遇却成了他的传统。
他总是冲上前去,绕到石老师背后叫一声“石老师早上好啊!”
她总是脸上堆满了微笑回应道“早上好啊!”然后他们便一同向学校走去。
他盯着车窗外桥上只有几个正在收摊回家的老人,他无论怎样回想,都记不起当时一路上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模糊地感受到自己似乎正在驶入另一个世界,而那里却没有现在的自己。
车轮滚滚向前一刻未停,那个十字路口一点点淡出了他的视线,可他等待的那个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他突然觉得好笑起来。她今年可能正好三十岁,可他在幻想的,却是一个步履蹒跚的银发老人将从背后冲出的男孩一把搂入怀中。似乎记忆里的时间总是横冲直撞交缠在一起,有时昨天的事看起来像是发生在上世纪,而在其他时候,儿时发生的事却又像在昨天,有的人在记忆中迅速衰老下去,而有的人却定格在了那一刻。
他回头看着刚刚走过的路,夕阳的发丝在山头飘动了几下就消失了,最后一丝霞光化在了小河里。河道与马路间的嫌隙越来越大,最后分道扬镳了。在夜幕初降的时刻,他们与小车终于隐没在山间的小城中。
“终于到了。”夜空中,山的轮廓温柔得像一根没有尽头的丝带,星星在天边闪了一闪,升了起来。
吃完晚饭,回到酒店——他们在去年卖掉了在这里的房子——的床上,他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听到了一声画眉的叫,微微睁开眼睛,月亮正好挂在山头的松树上。月光从窗户泻了进来,他没有想到李白,又自顾自地睡了过去。可是他没有做梦。
当他在鸟儿的啁啾中迷迷糊糊睡去的同时,河对岸一位比他小上六七岁的少年也在自己小小的卧室的床上进入了梦乡。少年梦到他翻过了一座山——
少年悄悄地拉开帐篷,蹑手蹑脚地钻到外面的草坪上来。他用脚尖轻点着草地,尽量避免弄出响动来。他一连绕过了其他几个帐篷,最后来到了靠近森林边沿的一块石头后面。
“有人来了吗?”从他刚才来的方向传来一阵声响。
“嗯,快过来……”他背靠着石头用几乎像耳语一样的声音回答道。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几乎能听见运动鞋压过草地,地下的水从黑暗中探出头的声音来。
在几声夏蝉的鸣叫中,一个和少年差不多大,身穿白色T恤和蓝色短裤的男孩从石头前绕了出来。那个男孩眼里还闪着梦的颜色,他刚才好像梦到了自己在天上飞。
“你来得可真准时——我们真的要去那里吗?”男孩向背靠石头的少年招手说道。
突然山林中的画眉叫了两声又飞走了。背靠石头的少年向森林顶上的月亮望了望,月光从树的枝隙间洒下,照在林间的地上,像漫天的繁星。也有月光落在了他的肩上——他穿了一件酒红色的衬衫和一条稍短的卡其色短裤。
蓝色T恤的男孩见少年不说话,便接着说了下去“万一他们只是骗人的呢?说不定那里什么也没用呢?或许……或许还有吃人的狼什么的,说不定还会有老巫婆。”
“你不想来也没关系的其实……”酒红色衬衫的男孩打断了他的话,兀自在月光中站了起来。少年不愿为难自己的朋友,因为一切是他想去做的,他的朋友不过是来陪他的。
“这山林的尽头有一片空旷的平地,那里每到夏夜便有无数的萤火虫出现。有人在很久之前的一天夜晚穿过了这片萤火虫连成的风暴,那个人便再没回来过,传说山的那边有一座连接另一个世界的裂隙。那里的楼宇比天还高,那里从没有黑夜,天永远是橙黄色的,听说那是由萤火虫构筑而成的苍穹。那里极尽奢侈的繁华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在那个地方,你可以有无限的机遇可以驱使,你可以不再是匍匐于众生灵中苦苦挣扎的蝼蚁,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获得俯视群雄的机会。小伙子们。你们还有机会到那里去,我这一把老骨头是没机会了。但切记,你要在夜晚出发,要悄悄地淡出人们视线,否则他们会把你拉回来,到那时候你就逃不了了。天上的仙人只会嗤笑你的无能,而你将永远困在这里,永远永远地被拴在这奄奄一息的城中……”
“快把这个老疯子抬走!谁把他放出来了?可别吓着孩子们。”领队的老师轰赶着坐在营地边沿树墩上的老头——他的头发如道旁的灌木一样杂乱,浑浊的眼睛深深地陷在那张刻满皱纹的脸上,他整个人佝偻着缩在树墩上——那是为了打造这片营地而砍去的树木的亡魂——老头这一滑稽的样子像极了罗丹雕塑中坐在地狱之门上的思想者。
少年与十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跟在老师身后走到营地的草坪上,他们是来参加夏令营的。宅在家里的生活让他们受不了了,虽然他们同样反感露营地的生活,但他们更想逃出父母的管控。
少年一动不动地望着老头被拉到了山坡下的木屋。木屋的门关上了,可惜隔得太远,他没有听见年久失修的房门发出“咯吱”的声响,但老头的一番话已经吸引住了他,即使其中有的话他并不大懂。
“好了,同学们,我们今天的首要任务是安营扎寨,各小组要搭好自己的帐篷。今天上午已经告诉你们该如何做了,那么现在就请大家一起动起来吧,这将是未来七天我们一同生活的地方。”
少年忙着搭帐篷弄得满头大汗,可他心里却并没在想与露营有关的事,他要找到那片平地,穿过那片萤火虫的风暴。他并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他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这样做。
“你听见那老头的话了吗?”少年从草地上绕到他朋友的营地,他紧贴着穿蓝色T恤男孩的后背,用嘴贴近他的耳朵对他说着。
“嗯,怎么了?”
“今天晚上我要上山去找找,你来吗?”
“唔……”男孩似乎有些为难,他挠了挠头上那顶黄色的鸭舌帽。
“你不来吗?那我自己去好了,但你可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我没有说不去……”他把手从帽檐上移开,只是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那好,今天晚上十一点,在营地后面那块石头 后面集合。我在那里等你。”说完少年便走了。蓝色T的男孩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像要哭出来了。
山林中的鸟儿现在也不叫了,他巴望着那件酒红色的衬衫在月光中飘荡,他还是选择了悄悄地跟在少年后面。
走在后面的男孩向前追赶了几步,到快要进入山林时,前面的少年回过头来,月光打在他的笑脸上,他对后面的少年吐了吐舌头,伸出手来,一把将蓝色T恤的男孩拉上了山林与营地边缘的土坡。
就在这没有风吹过的森林中,有两个少年肩并肩走着。只有他们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声,可在这静谧的夜,不会有人去怜悯一片枯叶的折腰。两位少年踏上了第一次冒险的旅途,这一路上有数不尽的月光,却连一便士也没有,但少年怎会在意。
一切景象在他眼中震颤,他的手抓在树皮上渗出了血丝,他的头伸在身体前面,似乎随时都会掉到地上。他像一头猛兽一样的喘息声在林中回响,他跌跌绊绊地从树林中跑了出来。树根绊了他的腿,他嘴里充满了铁锈的味道,冲出山林的那一刻,他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倒在林边的地上。
阳光中的尘埃在飞舞着,飞舞着。就在这天,一个正常人的理智在空中被撕成了碎片,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天他逃出来时的情景,但每个人都知道,从那天起他便疯了。
从那以后,他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座林边的木屋里。他从山中的小溪中取水做饭,砍林中的树木生火,在树林的边缘寻野菜吃,有时也用弹弓打下几只麻雀。在这里成为露营地之前,他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人在山林边住了三十年。直到后来人们发现了这片草坪,他的故事才为其他人所知,但是人们最清楚的却是山边住了一个疯老头,他总爱向行人说一些奇怪的话。最开始还有人有兴趣听他讲,也有人对他感到害怕,可到了后来,人们也对那个疯老头感到习以为常了。
老头被老师赶回了木屋里,他坐到那张吱呀乱响的床上,屋子里的一切都是带着滚滚而过的那些历史的尘埃。他感到有些口渴,但他还没有烧水,索性拿起昨天剩下的菜汤一饮而尽,他觉得像是有一条蜿蜒的溪水带着绿意,发出叮咚的响声向他的胃里流去。他抬头呆望着唯一一扇窗户外洒进来的光,他看到有像蝴蝶一样闪着彩色的光的灰尘在飞呀飞。
两个少年不知在林中走了多久,树下的黑暗与寂静混成一片,可酒红色衬衫的少年却像在这万籁俱寂的山林中听到了塞人的歌声,越往林中走,他想向前的意志就越强烈,即使在出发前有过不安,这时也完全消失了。
酒红色衬衫的少年突然开口说话“我能感受到,那边有风吹过来,一定快到了。”
“嗯……”他身旁的男孩只是应了一声。若不是林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的脸一定比月光还要惨白。他一路上只是麻木地走着,感觉总有树根伸出土来绊他,土壤中的谁似乎被他踩醒了,从他的鞋底爬上了他的小腿。
两人又一言不发地走了好长的一段路,森林四周突然像起火了一般明亮起来。橙红色的火光一点点向二人爬来,他们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喊的声音,但他们没有回头,径直向山林更深处跑去。
“刚才那是什么?”蓝色T恤的男孩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问。
他的声音从这里传到那里,又从那里传回来,可就是没有人回应。他左右张望了一下,除了层层密密的树林,空空如也。恐惧像林中清冷的空气一样被他大口大口吸入腹中。
他们在奔跑时走失了。
“妈妈啊!你为何要放我走啊……”老头喝下最后一口菜汤自言自语道。
“那片平地,像山林的疮疤。你看见过如此巨大的萤火虫群吗?它们是那么多,那么亮,几乎点亮了整片森林。我在林中走了很久,那橙红的光向我围过来把我吓坏了,我身上只带了一把小匕首,我把它死死地握在手中,我甘愿匕首从小就长在手上。我似乎被那诡秘的火焰包围了,我不顾一切地向它们砍去,我累得瘫在了地上。当我从疲乏中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林中的空地上。有几只萤火虫落在了我的脸上,到那时,我才长舒了一口气。”老头说着将双手撑在了床上。
“父亲说只要找到了萤火虫的盆地后再往前走,就可以看见山口了,再往前走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于是我走呀走,走呀走,萤火虫一路上不停地落在我的肩上。那个地方似乎没有黑夜,一切都在那让人迷恋的橙红色中。我走呀走,走呀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尽头有了一条裂隙一样的山口。我向前冲了过去——他们总是说我疯了,可是你知道我没有,在山的那头明明就是远方,从那里就可以离开这里,对吗?妈妈……”
木屋里的光一点点向窗外爬去,木屋里一下阴暗了下来。老头从床上坐起来,移步坐到了窗边的木椅子上。长时间地自言自语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他感到有一些饿了。
“我肩上的萤火虫飞了下来,山口吹来的风灌入我的耳中呼呼作响。我离那山口越来越近,不安却也随呼吸进到我的肺里。我发现周遭越来越暗,萤火虫也不往前飞了。我终于是来到了山口,我惊立在那里,连风也从我身旁绕走了。那远山层层叠叠,那黑暗深不见底,我的心在坠落,坠落。母亲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父亲从不曾向我撒谎。我的身后是一片的光明,眼前却是绵延不绝的山混在夜幕里,父亲说的故事里不是这样的,这一切与故事刚好相反,过了山口应该有光,无尽的,可以彻夜将天空点亮的光,有直插天穹的楼宇,会有像水流一样泻向八方的车水马龙。可……可眼前只有山,山像一条黑色的巨龙盘踞在我面前。我感到一阵来自心底的颤抖,风终于又呼呼地刮过耳边。山底的黑暗夹杂着泥土腐烂的气味向山口涌来,我赶紧向来时的地方奔逃,不知多久萤火虫都已经不见了,山中的妖精唱起了诡秘的歌。我摸索着,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冲下山去……妈妈啊,他们说我从那天便疯了,但你知道我没有,对吗?山的那边一定如父亲所说的那样,对吗?”
傍晚的时间无意之中充满了木屋,老头又饿又渴。他从椅子上起来,打开木门,木门发出了“咯吱”的响声。他要劈些拆回来,他要做饭了。
向柴堆走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个穿蓝色T恤的男孩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但他只是毫不在意地望着山头颤抖的夕阳。
“对吗……”像耳语一样,他低下头来看见了男孩。
男孩赶忙撒腿跑开了。
月亮隐去了身影,只见一个红色的影子闯过了林中的草地,接着又穿过了一片橙红色的海。少年在与同伴走散后,他没有害怕,他一路向前,终于来到了那个吸引着他的地方。他不知道谁曾来过这里,但他和来到这里的前人一样急不可耐地向山口的远方望去。
他看见眼前徐徐展开来的灯火辉煌的图卷,城市的灯火像海妖塞壬的歌声一样吸引着他,他暗自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回到身后的小城。城市的天际线越来越宽广,将他团团围住,少年立在山口,张开双臂,像一只展翅的雄鹰。
他纵身一跃。
他周遭的一切开始像雾一样化开,身体在床上弹了起来。现实从刚才见到的天际线的尽头爬了出来,身边的群山撕裂开来,书桌以及房间里的一切,像洪水一样涌进眼前的城市,一直向前蔓延,直到梦中的一切痕迹彻底掩埋在现实的月光下。
少年睁开眼来,风在抚弄着紫色的纱帘。他的眼眸湿润,夜色在泪光中更加模糊,他想往窗外看,似乎可以看到刚才被撕裂的天际线又一点点缝合在一起,天幕之后的灯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过不多久,他又睡去了,这次他也什么梦也没做。
第二天他从酒店的床上醒来时,画眉依旧在唱着叫着,可他并不能肯定它们是否叫了一整晚。他感到陌生,对身上雪白的被子,对窗外的街市,对屋内屋外的一切。在这座他无比熟悉的小城中,他还不习惯在除了自己曾经的卧室之外的其他地方醒来。
他独自沿河边走着,思虑着,计划着,他要如何打发这一天的光阴。在以前他从未为此而烦恼过,可如今这已然对他是一大难题。
六月的风荡过河面吹到脸上,却感受不到一丝夏日的气息,它凉爽得像初春,温柔得如同情朗在耳畔的呢喃。
他终于还是无处可去,这曾经的乐园如今却没有了他的一席之地。他本以为会有故地重游的忧思,可事实是除了河水一直在身旁叫嚣外,一无所有。
“阿姨,前面怎么那么多人啊?”他眼前的桥头挤满了人,他想上前看看发生了什么,可这层层叠叠的人群将他与河道远远地隔开。
“哦,他们说又有一只鹿从山上下来跑到河道里来了,好像是从下游那片山上跑下来的,一路跑到城里来了。已经有人给消防队打电话了,但这个小畜生好像还不想上来呢——小伙子 是来旅游的吗?”
“嗯,放假了来旅游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只是想赶快离开这里。
那是在他离开小城的那个夏天,也是有头小鹿冲进了河道里。他在人群中探出头去看,一只小母鹿在河道里跑啊跳啊,对面有三个消防员抓它。记忆在时光中磨损,可他却还清晰地记得小鹿被抓住时的模样。它的眼里竟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是充满了愤怒与不舍。
当时的他在想,它一定是不愿回到深山老林中去,好不容易来到了城中总要玩乐一番才是,可却就如此收场是多么可惜啊。他怜悯地看着河道中的小鹿,同时却也憧憬着自己未来的生活。终于要离开这座小城了,父亲说外面的世界有高入天穹的楼宇,有永不熄灭的天空,有无尽的机遇。他似乎也像是小鹿一样终于摆脱了山中泥土的桎梏,开始闯入历史的河。今后的生活图景似乎在他眼前徐徐展开,如此的迷人,可他却不知道这一切艳丽之下散发出危险的气味。
他沿着河边往回走,没走出两步,便看见一位穿着红酒色衬衫的少年趴在栏杆上。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河道中欢腾的场景,他看得入迷。
“他在想什么呢?”他从少年身旁走过,少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并没有在意他。
他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然后便走远了。河边只留下一个酒红的色块纹丝不动和它的上方有一个棕色的点在飞奔。他拐入城中,河边的一切都看不见可。
他来到了一家咖啡厅——他从没有去过这一家——他开始打电话给他的同学。
“喂,是我……”
“你在……吗?”
“唔,哦,那好吧……”
“拜拜……”
没有一个人有时间,但他并不奇怪,毕竟时间这东西是从来就不够的。在这由时间构成的长河中,只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时间由得自己分配,其余的时候只有任由时间将自己裹挟着前进。
阳光洒进了咖啡厅,一时间小城的一切都像镀上了金,在风的轻轻吹拂下,荡出了记忆的颜色。他从背包中拿出正在读的小说《逃离》,他的指尖滑过书页,可目光却向天边扫去,思绪在正午的阳光下飞舞。
他的思绪一路飞到城市的上空,又钻入大街小巷。他来到小学的门口,一切都还是翻修之前的模样,他与同学打闹的日子还在那里游荡着;他走到一个小巷里,这里他曾经一定来过,但他不记得了;城中的一隅,窃窃私语声在楼梯间内响着,他曾经的秘密瑟缩在角落里。他会想起这座城市的每一个细节,可一旦睁开眼来,又找不到哪怕一个角落与记忆相符。穿行在人声鼎沸的街市,他竟感到了孤独;来到曾经的天地,他却感到陌生。
“为何我记忆中的小城总是空无一人?为何现实总像是一具空壳?”
他坐起身来望向那个街角,却再也没有了曾经的那份忐忑,因为没有任何人会出现,他也没有在等任何人。
太阳一路爬过穹顶又向山后滑去,他在地面上的影子越来越长,在尽头爬到了墙上去站了起来望着它的造物主。
城市陷进了夕阳温柔的橙黄,山中的小城如一首慢吟的小诗印在牛皮纸上。她不知道远方的都市中风云涌动的史诗,她只有妈妈唱给娃娃的歌谣。他在夕阳中渐渐化开,他终于不再是山中浪漫与城市喧嚣所结成的矛盾体。他没有去想城市里的事,他也没有觉得自己正在山中,他化成了一阵风奔向林间,他穿过了一片萤火虫的风暴,向山口飞去,那里有一座小城,他钻了进去。
他知道那个城市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条大街与小巷。那个城市是眼前这座城市的模样,却又不是眼前这座城市。在那里,除了一个男孩外空无一人,那座城中他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踩在每一寸土地的脉搏上。他笑的时候,城市也笑;他哭的时候,城市也哭。
直到这时,他终于知道了他所寻找的正是那座空城。可是那个男孩却迟迟没有来迎接他,他知道那是曾经的自己,他知晓那一切只是记忆,可在他离开这里的那一刻起便已不是了,那里只留下了一个男孩与一座空城孤单的故事在继续。
他终于回过神来,书一直摊放在他的腿上,有一句话下面画上了横线——
“要是发现这个旧宅完全不见了,那又会如何呢?你会大惊小怪。要是有人走过来听你说什么,你会哀叹它的消失。不过那样便会让你感到轻松?陈旧的迷惘与自责莫非就会消亡?”
他合上书站了起来,窗外街上的灯亮了。那个穿酒红色衬衫的少年从窗前走过,但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少年悄悄爬进河道中去,那只亢奋的小鹿钻到了他的怀里,他们依偎在一起,安静得像两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