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方多病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人,与两年前从家里跑出来,吵着闹着要去闯荡江湖的天机山庄少庄主没什么两样,只是,任谁来看,也都不一样了。
二十出头的少年了然,这便是长大了。
也确实是长大了,敛了性子,收了脾气,可以独当一面了。
今日过去,他便是这天机山庄的主人了。对着镜子弯了弯嘴角,他想,时候差不多,该去迎客了。
半月之前,他便是挂着这样的笑容,主持了他小姨何晓凤与展云飞的婚礼。也就是那日他才发现,原来对着肖紫衿、云彼丘,他的嘴角也能挂的住了。
他不恨他们了吗?那日回房,他思索了许多,最后想来,应当还是恨的吧,只是习惯把自己的心绪掩藏起来罢了。
他忽然又愣住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的呢?大抵,是那个人走了之后吧。能由着他耍性子的人不在了,自然也就收敛了。
大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才真的,长大了吧。
也许,他也该放下了?就算杀了他们所有人,所以对不起那人的人,那个人,也回不来了吧。
放下啊……记起来,当初那人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是真心替那人感到不值的。那人本该像太阳一般,耀眼张扬,若不是他们,又怎会成了……
“这样也挺好的。”那人只微微一笑。
他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恨与不恨,那十年风雨都已经受过了,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他又想起那人单薄的身躯来,或许也不尽然。一朝跌落神坛,要怎样才能咬着牙爬起来,在污浊的尘世中,开出那样一朵莲花?
眼前又浮现出那枚手掌大的令牌。五十两银子,当掉的不只是令牌,更是那人一身傲骨吧。也许,十年生死,单是活下去,便费尽了那人全部气力,哪还有心思去恨呢?
当真是长大了,竟然能明白几分师父的心境了。说起来,他还欠着那人一杯茶,三个响头呢。那人把一身本事传给了他,他竟连句师父都不肯叫,真是不该。
改日去云隐山,把这欠下的拜师礼补起来吧。
只是,还是太晚了些。这杯茶,那人最终也没有喝上……
眼角不知何物闪着光,镜中看来格外刺目。方多病慌忙地擦了擦,可不能叫人看了笑话。只是心绪飞的太远了,手上便多少有些无措,也只有这时,他才又在自己身上看见了当初少年人的影子。
理了理衣服迈出门去,金鸳盟的人已经到了山庄门口。无颜带着下属,向他道了一声“恭喜”。
金鸳盟已经交给无颜了啊,跟着笛飞声待久了,真是有些习惯不来。
那日东海岸边,他们等了许久,真的很久很久。他明知道那人用救命的忘川花换了皇上安心,那一刻起,那人就已经想好了结局。
只是他还以为,那人还是会来一趟的,或者,至少,也得偷偷地再见笛飞声一面吧。
那人把门主令赎回来,托人给了乔婉娩,又给他留下了相夷太剑的剑谱,好像一切都做好了安排,唯独笛飞声,半月前赠花一别,直至当日,也没能得到一个正式的告别。
只是,人没等到,却是等来一封绝笔信。
真是的,老狐狸,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倒是自在了,怎么还把麻烦推给他啊?他可一点也不想被那个武痴缠上……
又险些落下泪来,他不动声色抬了抬头,这时倒想,若那武痴当真缠上他,也还不错吧。
不过,这下意识的动作,让他又想起些细节来了。那人笛飞声念完了信,似乎也有这么个仰头的动作,微不可察,若非今日……他怕是也发现不了。
大魔头不会哭了吧?还真想象不出来啊。那人要是知道大魔头有这么在意,怎么还舍得走呢?
不对,老狐狸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还不是一个人溜了。啧,真是狠心啊。
但那人也不是什么都算好了的。据说,金鸳盟可是举全盟之力,寻遍了四河十二江,七岭二十一山,九州三十六郡,最终呢,还不是又在东海边上寻到那人了,只不过……
想到这里,他又轻轻叹了口气。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啊,竟已经看不清东西,也识不得人了。曾经拿一支竹竿就可战胜天下的右手,莫说是剑,怕是连茶杯也拿不住了。
不过,活着就好。虽然什么也不记得了,照顾这朵脆弱的莲花也不是什么轻松活,但至少……
思及在柯厝村的那段时光,方多病眼中竟流出了几分真心的笑意来。
至少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在呢。
再见到那人时,他与笛飞声都是极其欣喜的。他们三个就在旁边的柯厝村安了家,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天下第一,就在这样一个小小渔村,生活了近一年。
无颜把莲花楼拉到了旁边的一个林子里,便奉了笛飞声的命接管了金鸳盟的事务。偶尔得空了跑过来,和他们捉捉螃蟹捞捞鱼,不时帮村民们做点小活,也得了村民们喜爱,还要大娘打听他有没有娶亲呢!
往来的多了,吃饭时,笛飞声也让无颜上了主桌,与他的关系,竟更像是朋友了。
那里的生活,好像什么都不用在乎,四顾门,金鸳盟,江湖,朝堂,什么都与他们无关了。他,他们,每个人都只作为自己,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岁月静好。喝喝茶,养养花,任时光安静流淌。
若是能一直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