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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犯们 · 其一
郑明朗第四次把蛋白凝胶电泳跑在条带上的时候,已经被折磨地毫无耐心了。
条带在实验室的灯光下跟打翻了的墨水一样,郑明朗甚至觉得它和整个灰漆漆生物堡垒不合理的休假排期一样,面目狰狞地嘲笑他。
又失败了……最近做实验总是不顺心。
他干脆将材料搁置在试验台上,转手去茶水间泡了杯咖啡。
正值仲夏,树影婆娑,蝉鸣响个不停。
他已从学校毕业多年,如今已成为盖亚生物科技研究中心细胞实验室的负责人和导师,和当年那个只会看生物爬片的愣头青小子大有不同。
他觉得每天都日子不算无聊,偶尔拿毕业的幌子吓吓手底下那几个研究生,只是有时候怀恋起学生时代,特别是在毕业那年上过某位艺术家的选修课,叫做《艺术欣赏与批评课》。
那位年轻艺术家的创作态度不算讨喜,甚至可以说非常严苛和批判,但上的课却总有种吸引人的魔力。
就算听不懂深奥的解析和复杂的名词,光听艺术家所述画里包含的哲学、历史以及人文知识,郑明朗都觉得受益匪浅,饶有兴趣。
这也是郑明朗第一次觉得,原来在他感觉像维罗诺那样优秀的精英家庭中出来的艺术家,也有他那样对民间烟火和坊间传闻了如指掌的亲历者,让他感觉亲切,甚至,这位老师好像还有点怕猫。
当然,转到总部后,他也没有忘记最后一堂课结束后,那位艺术家留给自己的问题。
作为科研工作者,对研究材料和内容本就应具有探究精神,他用这句话安慰自己,也包庇着自己生来的好奇心。
郑明朗花了几个下午的时间,跑遍了市区所有的书店,才在一个犄角旮旯的旧书摊找到了一本叫《失落的利莫里亚文明》的书,他从阴暗潮湿的壁橱里把书摸出来,碰了一鼻子灰。
“咳咳……咳,这书受潮有点严重啊……”
书里的很多内容大都是陈年旧事,记载着历史上科考队对利莫里亚的勘探,地理位置也有些漂移,书上说利莫里亚位于古代印度与马达加斯加之间的印度洋,多出来一块并不存在的地桥。
还有一些古老的神话传说,什么“海神”、“圣火”……郑明朗把这段当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这也是他第一次了解到有关利莫里亚,以及LCMECs细胞的事。
“Lemuria Cardiac Microvascular Endothelial Cells”他一遍一遍比对着书上和玻片上标签上的单词,才开始明白艺术家对他说的话的含义:
“郑同学,你们一般,是从活体上提取细胞吗?还是已经……”
他忽然不敢往下想了,但又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场,这些在他看来有着无比美丽的永生化图像的细胞,却是从某个大海传说的子裔上提取而来的。
等到实验室竞选的工作稳定下来后,郑明朗想过再去拜访一下他,Mo art station——在一个叫白沙湾的人工岛屿上。
或是表达师生一缘的感激,或是询问关于细胞和古老文明的事,或许只是再瞻仰一下他的画作,但他的工作室好像从不接纳外人进入,因此便被搁置了。
郑明朗回到材料室,看了一眼二层空荡荡的货架,叫了一个研究生过来问话。
“郑老师,项目下一笔经费还没拨下来……我们没法买器材……”
郑明朗叹了口气,他脑海中浮现出方副院那张老气横秋的脸,以及那句雷打不动的:
“郑明朗!没有钱怎么做研究?你作为课题组组长,只盯着爬片是抓不到机会的!”
将数据通过转化为二进制的数字刻进DNA里,是郑明朗和团队一直在做的事情。
但是这项前沿技术耗资巨大,光是刻进一部1TB的电影,就要耗费一千万美元。
一个月前,有条来自埃罗的邮件出现在他的电脑上,发信人是一家上市珠宝公司,信里清清楚楚地写着:
“郑老师,我们知道你们研究所有相关的研究标本,如果您能配合我们想要的样本,我们可以为贵公司提供一笔研究资金……”
郑明朗看着信尾的那串巨款,有点嗤之以鼻,顺道还有年度汇报上拿了年度最佳贡献的资本家的傻小子,仅仅是因为他捐了一台冷冻电镜。
他没当回事,把邮件拖进了垃圾箱。
LCMECs细胞和它的历史就应该变成一个秘密,生物研究本身就涉及很多伦理道德,至少不要不知不觉地变成掘金者或者杀人犯……
然而,人们总说,这世界是个圆圈,纸包不住火。郑明朗在看完那本书后,地毯式搜索“Lymo”这家公司时,发现近几年有不少合作方的人失踪了,就如同变成了黄沙里的簌簌沙砾,迷失在了沙漠的梦里。
郑明朗顿时感觉汗毛直立。
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午后,一如多年前与那位艺术家相识的晌午,他从会议室开完会出来,急匆匆地交代过学生,将LCMECs的活体细胞装置在培养液里,久违地打开盖亚生物科技研究公司的大门。
通往埃罗的航班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出发了,郑明朗拉着行李,看到一个女人站在路边向自己招手。
“您好,打扰一下。”
“找人请按公司门铃。”
郑明朗没有看她,快步从女人身边经过。
“郑先生,我是研究利莫里亚的学者,关于LECMOs,我知道的更多。”
郑明朗停下来,目光停在女人伸出的手上。
“我好像在电视上看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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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犯们 其二
祁煜有时候会在半夜里突然惊醒,连同着剧烈的心跳,浑身都忍不住颤抖。
手上和脸上黏着干巴苦涩的颜料,捂住胸口的时候,熟悉感总会击穿他的心脏。
睡不好,有时候白天会浑身无力,恍恍惚惚,白昼与黑夜颠倒不分。
恐惧和黑色的海浪拍打着礁石,硕大的别墅只有月光与簌簌的海浪声。
他从沙发上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冰冷光亮的地板刺痛着神经,被踢翻的笔筒洒满一地。
程奕叫人送给他的嘉兰百合安静地躺在角落里,花缘有火焰灼烧的痕迹。
“祁煜,我听说临空沿海新开了夜市,等你画完了一起去逛逛吧。”
“祁煜,其实猫咪很喜欢人的,你试着摸摸嘛。”
“祁煜……泡澡不要超过半小时,不然会头晕的!”
“祁煜……”
……
“祁煜……我是不是,忘记过什么?”
她说,她说。
她说了好多,每一句都和种子一样埋在他心里。
祁煜睡不着了,他走到月光下,偌大的画布上是他未完成的画作,他有时候感觉手上沾着雷温粘腻的鲜血,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他画夕阳用的褐石红。
空虚,寒冷,唯一的一丝温暖随着她的离开也消失了。
困惑,不解,愤怒,绝望,情绪在漫长的日子里发酵,最终迷失在金枝玉叶的灯红酒绿里。
如何寻找一个支点呢。
他无数次问过旁白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谭灵也问过他。
答案你不是早就清楚吗。
旁白回答他。
当他知道临空市一连下了几天几夜的暴雨之后,谭灵婚礼的酒会上他脑袋空空的。他突然想在这样一个雨季重新去认识她。
他不是某个遥远传说的末裔,她也只是个保护着临空市安全的普通女孩,他们在一个靠近海岸的海滨小镇相遇,他作为不知名的艺术家在开满了蔷薇的墙檐下写生,吸引了好奇他画作的女孩。
他们就如同这世上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相知、相识,或许还会因为理念的不同小吵小闹,最后又在燃起篝火的海岸边为一束海芋花而破涕为笑。
他带她去咖啡馆拉花,博物馆看星星,游乐园坐摩天轮,还有星空满布的时候,在有些微冷的大街上压马路。
就借着月光,再予以想象。
他想起在异国写生时,在巨大的吊桥下,遇到的一位两鬓斑白的老画家。河水打湿了他的下摆,疲态如同皮肤的细纹爬满了碧绿色的眼睑,脸颊的沟壑像海峡一样深邃。
老者看到祁煜,与他攀谈。
“他们对你的精神世界,你的极致崩溃,你永不磨灭的伤疤不感兴趣,他们只在乎你外表是否美丽,不会对你纯洁的灵魂施舍爱意……世界错序的筛选部分可悲的灵魂,你我也只是扭曲世界的实验品。”
祁煜觉得老者沙哑干巴的声音好像是在说他的画,年老落魄的艺术家无人关心,又好像控诉着社会对他的暴行,对官僚机构的抵触以及对政府的恐惧。
“人类犹如隔镜视物,所见无非虚幻迷蒙,很难透过画面看清本质。”不知为何,祁煜能在他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老人家,你觉得一生在画里呼吁和追逐,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吗。”
“年轻人,不用太在意他们,在这个世上,没有依靠和支点要比失去创作的委任更加重要。”
一道浪打来,老画家敛紧了外衣,仿佛寒风很快就要将他这棵朽木腐蚀殆尽,“更何况,你的生命无比漫长,不应该都花在追溯上……当一切尘埃落定,至少不该像我一样……至少,有根依附,不再是孤身一人。”
生命无比漫长吗……
老人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至少,不再是孤身一人。
至少,他和老画家并不相同。
喜欢的是,他在人类世界逗留的时候,她恰巧也在。她欲敲门的手,进门后的寒暄,告别时想转过来的身体,都是他留恋的瞬间。
想起她,祁煜嘴角上扬,将她带来的埃罗旅游指南折成纸飞机。纸飞机飞出窗外,借着月光落在屋外的沙滩上。
祁煜将笔筒收好,开始思考去埃罗采风所需要的画具和行李。
至少,他想,在他失控之前,会有人紧紧拉他住他,把他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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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幕间 郑明朗,以及杀人犯们 完】
注:①《失落的利莫里亚文明》确有其书,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在现实里,利莫里亚 (又译雷姆利亚),是19世纪英国地质学家菲力浦·斯科雷特提出的概念。他提出的利莫里亚位于古代印度与马达加斯加之间的印度洋,是与亚特兰蒂斯同时期存在的古老文明。8000万年前,这块大陆从海底突然崛起,在印度洋上形成东西3500公里、南北4700公里的大陆。利莫里亚大约在3000万年前开始沉没,到300万年前,完全沉没在印度洋里。但是,据考究,这块地桥上不存在的。
书影:
②嘉兰百合:原产于中国云南南部、海南省及热带亚洲和非洲,中国云南西双版纳海拔1200米以下有野生零星分布。花语是荣光,代表着热情、洋溢、光荣、荣耀,象征着淡寡的绝美和孤高,以及洞察世事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