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想好了?”古道荷塘上,佝偻老者倚着三生石,轻声问。
我点头,任池水漫过我的鞋袜,漫过我的衣衫,漫过我思绪里,那排山倒海般突然涌现出的回忆。
热闹的洛阳,朱红的楼阁,牡丹园外一块儿崭新的牌子,蝇头小楷,上书“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戏子衣袖轻甩,于三千宾客前盈盈一拜。
洛阳人都道,牡丹园新入的那名花旦,一回眸,一侧莞,皆是绝色,丝毫不输给二十年前的玉娘。
这般香艳的消息传到顾三爷的耳中时,他正举饮一壶荷花醉,“想必不过是传言罢了。世间,无人比得过玉娘。”
洛阳人都道,二十年前,顾三爷尚且家徒四壁时,他与玉娘曾有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
只是故事终究是故事。他带玉娘上京赶考的那年,玉娘做了王府的侍妾。顾三爷金榜题名归来,夹道欢迎的百姓却只看到他独自一人。
牡丹园外的牌子立了三个月,顾三爷在牡丹园前经过了无数次。
“顾爷?”
顾三爷回首,身后站着的人正撑着一捧硕大的荷叶,莞尔浅笑。仿佛间,恍若隔世。
荷叶落,衣袂起,一段绵长而又难舍的拥抱。顾三爷伏在那人的耳畔,轻道,“玉娘……玉娘……”
“顾爷怕是醉了吧。”那绫罗衣衫的人缓缓推开顾三爷。
“我叫伶人,”伶人俏丽着眉眼娇笑道,“我是个男子。”
洛阳人都道,顾三爷爱上了牡丹园的伶人,他是个男子。
“我来这里,不过想和你共饮一壶荷花醉。”彼时,顾三爷正顺着杯壁倾倒荷花醉,一阵甜腻的荷花香。
酒过半壶,他便醉了,眸子映着酒杯痴痴念念,“二十年前,我初见她时,蓬舟采莲,她便立在盈盈夏荷之上。”
“过了如此之久,顾爷竟还记得。”
顾三爷浅笑,抬眼道,“伶人,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伶人不语,只为他酌了一杯荷花醉,顾三爷一饮而尽后,便沉睡不醒。
伶人的嘴角泛起浅浅笑意,细长的手指握住了顾三爷的脖子。
洛阳人都道,顾三爷被妖精迷了心窍。那天若不是顾夫人带着道士及时赶到,顾三爷早已命丧黄泉。那妖精被道士所伤,顾三爷醒来听闻,便不顾一切的去寻他。
顾三爷找到伶人时,伶人正倚在石洞一隅。他仍像初遇时一般,女子的衣衫,撑着一捧硕大的荷叶,遮住那虚弱的身体。
“你究竟是谁?”
“顾爷,你可还记得,你为换取功名送玉娘入王府的那天,玉娘曾赠你一捧硕大的荷叶遮雨。”伶人抬起眉眼,扯开苍白的轻笑道,“我便是你扔在玉娘脚下的那片荷叶,而玉娘便是与我同根而生的一株荷花。”
顾三爷沉默了甚久,方才抽出袖中的匕首,一步一步走向伶人。
他割断自己的血脉,将血滴在伶人头顶的荷叶上,“那道士说,你的荷叶吸尽了我的血,你便无事了。”
“我欠玉娘的,就这般一起还了吧。”
“老人家,你看见过一个撑着荷叶的男子吗?”
池水方没过我的头顶,那极熟悉的声音便在岸上响起。隔着粼粼水光,我尚且能看到他焦急的神色。
三生老人没有骗我。一命换一命,我终究不能看着他为我而死。
我曾爱过一个人。他爱上了与我同根而生的荷花,我便将元神让给那株荷花,助她成人。可他辜负了玉娘和我两人的信念,他将我弃如敝屣,他不曾回头看玉娘一眼。
所以,顾爷,那日我才没有对你说,我爱过。
沉入淤泥,我已化作一颗种子。一股甜腻的香气随着水波沉入池底,我知道,那是荷花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