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凡人很敏锐啊。滕子京眯了眯眼睛,暂时按下杀机,转而好整以暇地打量起眼前的男子来。廊柱旁的屋檐下挂着灯笼,雨打在瓦上啪啦作响,前面的人面部线条此刻绷成凌厉的峭峻,但从那严肃间看穿过去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他风华绝代的容颜,音容闲雅,眉目若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总有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眉心上,压出皱痕来,但他年轻的容貌又吃不住这沉甸甸的重负,所以他的眼里透出一种年轻的苍老。真可怜啊,笑的时候说他轻佻,不笑的时候又要他风流。
“你是什么人?”他好像才注意到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以略正式的口吻复述了一遍先前表达不满的问话。
周冕注意到的却是这个不速之客从始至终都以一种强势的主人态度在妄图主宰局面,哪怕是询质诘问都抱着不容置疑的口吻,似乎连千池森都甘愿受他摆布,即使他语出不逊。周冕有理由怀疑他看似关心千池森单纯是想展现自己的博爱,点破千池森的隐情单纯是要他难堪。
“在下周冕。又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呢?”
“滕,慈善家。”年轻人挂上他得体迷人的微笑,雪白的睫毛下粉色的眼睛里闪过一种不加掩饰的魑魅样的恶意,转瞬即逝。
“别害怕,周冕先生。”他特意将那个名字咬得很清晰,硬生生逼出周冕的反感,“这只是白化病而已,我不吃人。”
他突然挥起手:“恰恰相反,我的CHAOS基金会救了成千上亿的人。您想想,多少福利院的孤儿,战争夹缝间艰难求生的难民,还有像我一样受人排挤的特殊人群:白化病者,残障人士,我们给予他们温暖!我们给予他们家!”
福利院,孤儿,雪白的发色,零散的记忆碎片忽然自行组合,他恍然大悟:“我记得你。你是……滕子午?”
滕大慈善家忽敛去所有笑意,暗粉色的恶意溢出扩大的瞳孔:"不,那是家兄,在下滕子京。”
“令兄……?”
“已故去了。”滕京伸手掂住钥匙,转了半圈,往前一送,门应声而开。他抽出那钥匙,勾着钥匙环转两圈,收回着白手套的掌心,一幅主人的嘴脸,“晚上最好别乱跑,千最讨厌睡觉时旁边有人打扰。”
这么大的雨,还能跑去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本来规律的雨声忽然嘈杂起来,聒噪不已,滂沱大雨都快飘洒进门廊里了。
周冕按着刀,看滕子京施施然径直往主人房那边去了,好像方才“最讨厌睡觉时旁边有人打扰”的话都喂了狗。半晌,他移开目光去看远方的群山,群山的铁脊隐匿于雨夜里,半天令人读不懂眉目,也不回应他的目光。
风乱了他的发,他终于觉出疲倦,放下肩膀。再度打量一眼这芜舍,层檐叠瓦,曲池流觞, 修竹山石,绕柱回廊,在这不留情的暴雨下展露出和主人一样恹恹的、荒芜破败的景象来。那雨中齿状的檐瓦四四方方, 迂回曲折地勾勒出芜舍的大致轮廓。无边无际的雨,封山的大雪,独居的庭院,之前他一直认为千池森是个极会享受的人:好茶、名盏、绝对雅致的审美,还自个儿跑到深山老林里搞什么隐居那一套。现在看这深锁的冷清的庭院,阶上斑驳的青苔,惹着铜锈的门环,还有这逼仄地堵在心口,哪怕发狂了大喊也无济于事的孤独,周冕意识到自己给千池森的定位也许真的错了。千池森兼有苦行僧样过于极端的禁欲主义和间发的诡异高质量生活要求。对欲望的追寻和对世俗的无感交替在他身上呈现。
离群索居者,如非野兽,便是神灵。如此说来,这庭院若不是野兽自我流放之地,就是神明自愿屈居的囚笼。
这个想法让周冕浑身发冷,愈觉得身上衣物湿沉,感觉再多站一秒就要发起霉生起锈来。
他牢牢地关上了客房的木门。
千池森刚转过那个弯就踉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