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冰场内,少女一席淡青色纱裙,足蹬一双白色滑冰鞋,在冰面上旋转,宛若下凡的仙子。纱裙的领口处做成了旗袍盘扣的样式,使裙子看起来虽轻盈却也不失端庄;裙摆处坠着流苏,独树一帜。她将一头长发盘起,插上一只步摇,上面的珠子随着动作晃来晃去,平添了几分俏丽。
悠扬婉转的音乐响起,是很多人耳熟能详的《青石巷》。一个完美的跳跃动作后,音乐结束,她微微俯身,冲着台下的观众行了一礼,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还是像原来一样,她在哪儿,哪儿就是焦点。
她长舒一口气。
这些年好像什么都没变,果然还是在冰面上最能让她静心。
她这样想着,背上背包走出场地。从门口看去,雪花片片落下,似鹅毛般,纷纷扬扬。她记得这座城市已经有好几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上次...”是四年以前了吧?她轻声喃喃着,垂眸掩住眼里的一点情绪,再抬眸时眼底又恢复了平时的波澜不惊,思绪却已不在。
他们的初见是在大学校园里,很美好,树荫下邂逅,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桂花甜香。从那以后,他们就互相有了一些不可言喻的情感。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怦然心动,一见钟情?
毫无悬念地,后来他们在一起了。两个人长得都很打眼,他是清冷的冰山系帅哥,她是温柔淡雅的古典风美女,两个人一个是校射击队队长一个是花滑队队员,为学校赢回了不少奖项,几乎占了荣誉墙的半壁江山,学校贴吧上也有好多人看好他们,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定可以走很久很远。她看着这些留言,于无人处笑的眉眼弯弯。
如果可以,她也想和他一起走很久很远。
那时的她,青涩而单纯,眼睛是不谙世事的清澈。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不明白。
从前校园里无人不知,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却在毕业的那年冬天分了手。
人们在茶余饭后闲谈起他们时,总是无比惋惜,说他们终究是输给了新鲜感,也没能捱过异国恋。
至于分手的真正原因,只有当事人知道。
她记得分手那天,雪下的好大好大,一点一点地、纷纷扬扬地落在少年人乌黑的发与挺括的肩头,慢慢染白他的发,如同时光加速流逝,只在须臾间她已同他度过一生,白头偕老,像她无数次所想的那样。她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努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却无济于事。
都说一起看过初雪的人会白头到老,而他们却在这天分道扬镳,这些年里再无交集。
从那天之后,朋友们都说她慢慢变得不一样了。从前最喜欢穿糖果色,分手后大家再见面时她却穿着他最常穿的深色衣服,于是本就清冷的面庞显得更加疏离;曾经课余时间最喜欢参加各种社团活动,现在却只是拼了命的学习,成绩越来越拔尖,还争取到了国外的交换生名额。
可大家也发现,她变得越来越像他,越来越不爱笑了。
完完全全将自己活成另一个人。
她以前就是学花滑的,现在更加喜欢在冰面上的感觉,没事就去滑冰场。
昔日旧友问她为什么,她抿唇不言,却在心里默默说冰给人的感觉很像他,好像这样就能缓解潮水般汹涌的思念。
尽管每每想起他时,心里还是会丝丝缕缕地泛起痛意。
他给别人的是什么感觉呢?
淡而冷,好像怎么也捂不化,也不能揣摩他的内心。
就像当年分手,他也只是淡淡的垂下眼,于是眸中所有情绪顺理成章地被掩盖,让人甚至看不出一丝不舍。
“抱歉,浪费了你四年。”
“以后好好的,祝你后遇良人吧。”
说完都不给人反应的时间,转头就走。
她想要忍住眼泪,于是敛下眼帘,尝试将那泛起的湿意压下去,却无济于事,甫一抬头,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落下,一点点破碎的哭声溢出。她努力控制情绪,在朦胧中看着他越走越远。
她明白,这场长达四年的梦,该结束了。
“您好小姐,您要的热拿铁好了,请慢用。”店员温和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谢谢。”她接过咖啡向门外走去,余光掠过一个穿黑色衣服的的身影。回忆与现实重合,心脏猛然震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原有的理智模样。那人现在应该在费城给自己镀金边吧,又怎么会在国内。
当年分手后,她留在上海继续读研,毕业后选择了与自己专业相符的工作,进了一家外企当翻译,每年的工资加上年终奖是一笔可观的数目,家人亲戚都夸她争气,她也觉得自己过得很好,只是时不时还是会想起他。
那个高冷又敏感的少年。
那个成熟稳重的少年。
那个大学生射击赛的连续三届蝉联冠军的少年。
那个会在她冷的时候为她披上一件大衣,无条件对她好的少年。
那个一直支持她鼓励她的少年。
每每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像被一壶开水烫过,疼到牵扯着胃也一起痛起来,可还是控制不住思念。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道他当年提出分手的苦衷,她只是气,气他不信任她能陪他走过这段黯淡的日子,又心疼他需要权衡顾虑太多,压得他不能有哪怕丁点自己的情绪,也从不曾为自己而活。
潮水过后是一如往日的平静,于是她又投身工作,每天忙得几乎只剩下三餐和睡觉的时间,似乎都没有将那人从杂乱的记忆里翻出来想念的机会。
可世上有个词叫“偏偏”,偏偏同组共事的好友一脸八卦地给她泄密道今天下午合作的甲方就会来公司,据说那个负责人长了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偏偏几分钟后老板就宣布了这个消息;偏偏这次项目由她来对接甲方;偏偏理由是她与甲方负责人曾是校友,让近来疲惫的她想要拒绝都不能;偏偏那个负责人竟然是他,是被她经年累月尘封在心底的那个人。
时过境迁,明明眼前人就如这四年间的的每个梦中一样站在她面前,她却不敢像梦中那样不顾一切抱住他或难过地责问他,毕竟一别经年,她也成长许多。再说,她也不清楚近在咫尺的“梦里人”到底对她还有没有当年的心意。
这么些年,她早已习惯以冷淡假面示人,所以伪装的毫不在意于她并非难事。
——只是抬眼一瞬对上那双熟悉的眸,数年思念被霎时瓦解时,心脏还是不可控地疼了一下。
原来真的是应了那句歌词“哪怕只匆匆见一面,也足够瓦解我所累积的思念”,原来再次见到他时还是会下意识的关心那人过的好不好,为什么瘦了那么多。
原来还是做不到放下。
她这样想着,却未发觉视线已经模糊,笔电上的资料久久不曾翻页。
一滴,两滴......莫名的眼泪砸到笔电上,砸出了几个圆形的水印。她猛地一抖,慌乱地从纸抽盒里抽了两张纸覆盖到电脑上,想要吸掉那几滴泪,又因动作太急碰掉了桌上的眼镜盒,她慌忙探头到桌下想要捡起那物什,不曾想头却狠狠地磕在了桌子边缘,强烈的痛感促使她连忙直起身子——索性东西是捡到了,头发也因方才的慌张而凌乱,平日里精致的她竟变得前所未有的狼狈。
一阵挫败涌上心头,闻声而来的同事格式化地献出关心,她也礼貌的回答。
于是顺理成章地忽略了那道炙热的目光,更不曾发觉目光里包含着的心疼。
焦灼地熬到了晚上,给合作方接风的晚宴她作为对接人自然是推辞不得,只好硬着头皮驱车至早已预订好的包厢。
忘记了是怎样在这样豪华的包厢里见到他的,忘记了是怎样机械地说着夸赞的客套话,忘记了是怎样推杯换盏的,只记得酒劲一上来脑袋都是晕的,好像一朦胧再一清醒局已经散了——而她也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着同事帮她叫的代驾。
今晚她喝的真的有些多了。大抵还是潜意识的认为酒能浇愁,所以今天的她格外好说话,谁敬的酒她都笑盈盈地接下,以至于虽然提前喝过了解酒药,却还是醉的有些意识模糊。
好在她酒品好,醉了也不闹,只是安静地坐着,过不了一会儿酒就能醒几分。
只是一个人有点孤单,还有点冷。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不对,不是一个人。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四年来尘封在心底的那个人,刚刚还在与她推杯换盏的那个人貌似自若的坐到她旁边,先开了口。
“这些年,过得不好吧。”明明是疑问句,他却用肯定的语气说出来。
“瘦了。”他转头看她,视线是她无法忽略的灼热,那人的目光激的她有些不自在,连带着酒也醒了几分。于是别扭的转过头去,又一次错过了他眼里汹涌的情绪,与因紧张而轻颤的手,只是淡淡开口,状似不在意道:“杨总说笑了,我们只是合作的关系,想来我过得怎么样也不关您的事。”顿了顿,她又破罐子破摔般:“毕竟当年分开是您提的,也没想到现在还能再见面,把工作做好比什么都重要。您放心,我们筠厦肯定是不会拖贵公司的后腿。”说罢她终于敢将视线今晚第一次落到他脸上,却也没有打量,只是得体一笑:“合作愉快,我的代驾马上到,先告辞了。”她拎起手边价值不菲的皮包,快步想走出大堂。
“悦悦”,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走出了大厅,却还是听到了他最后一句——
“我想,重新追你。”
第二天一早她被早已设置好的闹铃吵醒,宿醉使她的头疼的像要裂开般,好像马上就要从自己的脖子上掉下来。
懵了三秒后,她意识逐渐回笼,怎么也想不到昨晚的剧情会发展的这么抓马。
“追到了没事儿再来个分手”,她自嘲一笑,下地洗漱,“又来欺骗少女感情。”
本以为闷骚如他,追人最多是私下约饭而已,谁曾想这人居然一大早买了捧无尽夏放在她工位上,旁边还放着一杯温热的,她曾经最爱喝的那个品牌的豆奶。
身旁好友频频侧目,终于忍不住问道:“可以啊悦儿,吃顿饭的功夫就把他拿下了,这合作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她蹙眉不语,谁知道这人四年不见怎就变得如此张扬,惹得所有同事一进办公室先朝她这里看,让她又成了焦点人物。
好不容易大家都开始工作了,她才掏出手机,点开那个昨晚刚加上还没说过话的微信,有些急地打字——
“麻烦杨总以后不要再给我送花,我不想变成焦点人物。”
对面很快就有了回复:“好,那以后改成送早饭?”
她气不过:“早饭也不许!低调点!”
那人看到这条带着气的消息竟然笑了,良久才回复:“行,都听你的。”
也许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说这句话时竟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还有......她最后那句话,是同意自己追她了?
明明她没有再发来消息,可他脸上的笑意就是压不住。
从这天以后,每天早上她到工位时,桌上总会有各式的礼物,包括但不限于大牌香水,胸针,做工精细的发卡。
而那人又很有分寸,从不当众与她说一些工作之外的话,私下的微信也只是充当了天气预报员的角色,时刻提醒她加衣带伞,从不说一些无用的话,只是每天的礼物不断。
可偏偏是这样的分寸感,让她格外心焦。
终于,在某天看到桌子上精美的礼盒里那条淡蓝色的长裙时,她忍不住了。
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颜色与款式。
她努力平复心情,快步走上天台,给他打电话。对面很快就有人接起电话,但那人像是没预料到般,声音有些惊愕:“喂?”还没等他叫出她的名字,她便先发制人:“我在天台等你,你来一趟。”说完便果决地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她思绪愈发混乱。她向来是一个念旧的人,所以看到那条长裙时这些年的委屈全都涌了上来。
她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穿了一条款式很相近的蓝色长裙。
身后传来的声音依旧平稳淡定:“悦悦,怎么突然叫我上来?”
听到这句平淡的话,她的情绪陡然爆发,却还是保持着礼貌,努力压着汹涌的情绪,眼圈却红了:“其实我一直觉得看不透你,四年前突然就提分手,连原因都不给,现在刚见面就说要追我,每天送各种礼物的是你,可是一句话一句解释都没有的也是你。”她的眼泪早就蓄在眼眶里,现在终于落下,“你要是什么都不愿意说就别来招惹我了行吗,每天送礼物算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包养我。”这泪一落就怎么也止不住,声音里还带着哭腔,说出来的话却没有歇斯底里只有难过。
他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口像被无数根针扎过一样,细密地泛起痛意。于是声音终于不再是一贯的淡然,而是染上了一丝慌张道:“悦悦你听我说,当年我也不想和你分开,但是不得不跟你提分手,是因为......”
“因为你家里出了事,你不愿意把我搅进来对吧?”她不等他说完便径自开了口,“当年你家的事导师都和我说了,他还让我开导你别想不开,结果我还没来得及开导你就和我提了分手。”她说到这儿又有点绷不住,声音里再次带上了哭腔,“但是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和你站在一起,凭什么觉得遇到这种事我就不能帮着你陪着你,凭什么用你以为的好意把我推开。”
“你觉得这样很有担当吗?你知道吗这四年来我连听到你的名字都会难受......”
说完这些话,她已泣不成声。
他愣住了,没想到当年的事还是没能瞒住她。于是上前不顾眼前人反抗,将她拥入怀中,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小声地说着对不起:“是我不好,当年执意要和你分开,以为这样是对你好,让你受委屈了。”
她越听越委屈,于是一口咬上那人颈侧,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泄愤。
哪怕是这样,身旁那人也没有放下抚她后背的手。
好不容易眼泪停了,她从他怀里探出来,刚欲开口,那人的手却又抚上她的脸,眼里满是心疼:“怎么这才四年,就瘦了这么多。”
“都四年了”,她不自然地低下头,“还不许人有点变化了”。
他轻笑:“那都四年了,悦悦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她觉得自己的脸好烫,心脏还是像刚见面时跳的那么快。
原来对于喜欢的人,你的身体会帮你记住他。
于是她应道:“试用期,看你表现。”末了还加上一句:“可以吗?”
“当然,你说了算。”他俯身吻去她脸上还残留的泪,“那我先预支一个吻。”
看到她有些羞恼,他又连忙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肩上,揽着她向楼梯口走:“赶紧下去吧,天台太冷了,会感冒。”
“不冷了”,她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他疑惑地低头,却发现那刚刚还眼里含着泪的人忽然笑出来。
有你就不冷了,她心里想。
分开的这四年,她一直在等。
等着那个会在天冷时为她披上一件大衣的少年。
现在她等到了,于是这四年以来的每个严冬,都被肩头这件大衣的温度融化。
从今年起的每一个冬天,都是暖冬。
《暖冬》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