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雪乡的雪又开始下了，半空中飘荡着片片雪花，空气中散发着香甜的蜜糖味，没有一丝寒气。
昏暗的后堂里，老得快走不动的红帽子慵懒的靠在摇椅上，半闭着眼睛。老旧的摇椅吃力的轻轻摇着，不时发出“嘎吱”的声音。
“吱呀”
门板被人推开，发出细碎呻吟，接着一颗小脑袋从门后冒了出来，黑亮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最后落在老红帽子身上。
“爷爷——”小家伙欢快的叫了一声，手里拿着一本相册，一蹦一跳的进来了。
“乖乖。”老红帽子睁开眼，经过岁月的洗礼，他的眼中早已没了先日的精明，许是见多了世间苍凉之事，许是老年体弱，眸中一片浑浊。
他稍稍让开点身子，小家伙熟练的爬上摇椅坐在他让开的那小点地方，献宝般捧着相册，眼睛亮亮的，“爷爷你看！”
这相册也有些年头了，牛皮包的封面磨损严重，上头原有的图案已经看不大清，但老红帽子接过相册时还是有些追忆，手指不自主的摩挲着牛皮封面。
小家伙靠在他身边，急不可耐的翻开了相册。
映入眼帘的第一张，是一张狐狸面具。准确来说，是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长辫少年，只因他离镜头较近，那张带笑的狐狸面具才显得尤为醒目。
“嘻嘻......”小家伙忍不住笑了起来，指着狐狸面具，“爷爷，他好有趣！”
“他啊......”老红帽子眼中也染了些许笑意，温声道，“他叫饺子，拍这张照片的时候还是一名怪物大师预备生，这一晃儿几十年过去了，他那长辫啊，都花白了。”
“这个大姐姐呢？”小家伙翻过一面，睁大眼睛看着照片上金发兽角的女生，崇拜道，“她好酷啊！”
“是啊，她可是大姐头。”老红帽子笑道，“她在吊车尾小队中可起着统率作用，如今也嫁了个好人家，一双儿女也都各自成了家。”
“这个哥哥看上去好冰冷。”小家伙咬唇，望着照片上暗红斗篷少年冷漠的眼神明显有些害怕，往老红帽子怀中缩了缩。
“别怕，没事。”老红帽子拍了拍他的脑袋，解释道，“他就是这样的，喜欢用冷漠的外壳来保护自己。自从他继承了雷顿家族后，就一直孤身一人......都是傻孩子......”
“那爷爷，”小家伙将相册又翻过一面，不解的问道，“他为什么背着一口大棺材？还有棺材上的这个小怪物——咦，真丑！”
老红帽子一怔，低低的的笑出声，肩膀一耸一耸。
小家伙不明所以，眨着眼睛看着他。
待老红帽子笑够了，喘了几口气，手指抚上老旧的照片，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乖乖，爷爷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耶！”小家伙的眼睛亮了一瞬，“听故事咯！”
老红帽子将相册缓缓合上放置膝间，望着小家伙满含期待的眼神，为他讲述那个故事。
......
暮色逐渐深重，最后一缕残阳也隐没在了地平面下。
老红帽子点起昏黄的烛灯，颤巍巍的提着灯坐回了摇椅上，小家伙也趁他点灯的空档，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摇椅边。老红帽子将烛灯放在手边的木桌上。
“爷爷。”小家伙眼中映照着烛灯，丝毫不见困意，“那后来呢？布布路真的死了吗？那布诺呢？布诺该怎么办，还有他的朋友们。”
“女王陛下的毒，一旦侵入五脏，即使服用解药也为时已晚，药石无灵。”
“那......布布路明明早就配置出了解药，他为什么不吃呢？”
“可能......他是个傻孩子吧。”老红帽子看着小家伙似懂非懂的样子，拍了拍他的小脑袋，意味深长道，“你长大就明白了。”
“啊哦......”小家伙略显失望的点了点头，又问道，“爷爷，后来呢？”
老红帽子用手指轻轻拨弄了几下小烛灯，摇曳的烛光将他的面容照的明明暗暗，记忆也随着摇晃的烛灯再次流转......
......
清晨的蜜雪香总显得有些萧条苍凉，方圆十里内似乎都看不到活物。
门口的风铃忽然发出清脆的响声，正在下楼的红帽子挑了挑眉，“这么快？”
房门打开，门外空无一人。
红帽子朝着空气点头示意，“进来吧。”
似乎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进了门，风铃被过身的风带的又吹一阵响动。
红帽子走回桌边，极为绅士的拉开一把椅子，随后走到桌子另一边，拉开椅子坐下。
他慢悠悠的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至空座位前，端起自己的一杯浅抿了一口，这才不急不慢的问道，“说说吧，您的来意？”
等了一会儿，似乎没有回复，红帽子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啊，抱歉，差点忘了。”说罢，他伸手点了点茶水，朝空中挥洒。
在茶水落地的那一瞬，空座位上的空气似乎起了波澜，如同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水面，一圈圈泛起涟漪，闪烁出温和的白光。
白光一点点散去，座位上显出一个人影。他的身体随着白光的消逝慢慢清晰，却总有些透明。
“谢谢。”布布路低声道。他望着自己略显透明的身躯，目光中透出几分无奈。
红帽子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我和林德做了交换，只能维持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你将再次恢复魂状。所以现在，你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说明你的来意。”
“我......”布布路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他的目光流转，一时不知所云。
今天是他死去的第七天。
这七天里他的魂魄飘荡在世间，他的意识并不清楚，但他在昏昏沉沉中看见了好多人——看见一直思念的饺子，他受了重伤，还在昏迷之中；看见大姐头和帝奇，他们一直不相信自己去世的消息，极力求证，直到看到自己的尸首。
然后，他看到了布诺。
克劳德·布诺·里维奇。
他的父亲。
布布路不知道人死之后魂魄是否还能感到疼痛，但他清楚的感受到，在看到布诺的一瞬间，自己的心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布诺——双目无神，面容憔悴，看上去消瘦了不少，头发似乎也好几天未打理了，显得乱糟糟的。
布布路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他的名字。
克劳德·布诺·里维奇。
是......他爱的人。
视线往下，布布路看见了自己。准确来说，是自己早已死去的肉身。
他一直抱着我。布布路想。从地狱皇后岛一直到影王村。
啊，影王村。
布布路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经跟着布诺来到了影王村——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他看着布诺缓缓将“自己”放置在冰棺中，看着他缓缓低头，在“自己”早已冰凉的唇上落下一吻。他看着“自己”仿若熟睡般乖巧的躺在冰棺中。
说来也怪，他的尸身竟毫无腐烂之相，唇色微红，长且卷翘的睫毛软软的合着，如若敛翅歇息的蝶翅。除去冰凉的体温，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双眼，从棺中坐起。
布诺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子踉跄了一下，布布路心里着急，伸手就要去扶，手指却从布诺身体中穿过，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黄泉扶住。
黄泉担忧的看着布诺。他的双眼同样熬得通红，似乎也几天几夜未合眼。
“布诺。”黄泉低声叫他，“别太......难过了。”
这句话他不止说过多少次了，连同一个疑问——“为什么不用《堕天录》让他复活？”
布诺缓缓摇了摇头，看着冰棺中少年恬静的侧颜，第一次给出了答复，“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布诺喉头微动，闭上了眼。许久，一行清泪顺着脸庞滑下，隐入领口不见踪影，“他想要安稳，尘事太多太杂，他不想再参与了。”
看着流泪的布诺，布布路也不禁眼眶发热。他发疯一般冲上前想要抱住布诺，却一次次从他身体中穿过。
他想要哭泣，但流不出泪来，他才想起，自己已经死了，死人怎么会哭呢。
喉头发紧，他突然觉得好冷，如坠冰窟。他扯着嗓子哭泣，发不出一点声音。
大颗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在袖子上浸出两点泪痕，布布路恍然回神，茫然四顾。
他还在红帽子的小屋。
红帽子平静的喝着茶，看着布布路陷入记忆又突然惊醒。
他只是红帽子商人，他只做生意，这场戏，与他无关。
“布布路先生。”他放下茶杯，双手交握，“你考虑好做什么交换了吗？”
布布路抿唇，他的目光落在早已冰凉的茶水上，眸光澄澈。
“我......我想再见见他。”
“你已身死，只余残魂。”
“那便以魂为祭。”
红帽子挑眉，“如果我答应了你的交换，你将有一天的时间见他，那么自此，你将不存世间，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么。”他笑，“交换吧。”
......
大雪弥漫。
“咔嚓”
一根树枝因受不了积雪的压力，从中折断，落入雪中，消失不见。
这几日连连降雪，影王村的村民都闭门不出，和家人窝在冒着火星的炉旁唠嗑喝茶吃零食，日子过得倒也十分快活。
在山的另一边的守墓人家里，气氛却一度沉抑。
连着几日大雪封山，门外大路小路，被雪掩埋，今日难得停了雪，黄泉兴冲冲的拉着布诺出门，美其名曰“扫雪清路”，实则是想让布诺出门散心。
在影王村呆着的这几日，布诺只开口说过两句话，一句是饺子三人实在气不过来质问他布布路的事时，他看着帝奇猩红的眼眶，赛琳娜不断滚落的泪水，沉默良久，嘶哑着喉咙扯出来的“对不起”，一句则是在梦魇时脱口而出的“布布路”。
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面对帝奇和赛琳娜的恶语相向、冷嘲热讽也好，对于老头子的沉默寡言也罢，布诺始终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黄泉用了很多办法，在这一天将他拉出来铲雪。
说是铲雪，还真是铲雪。
布诺低着头，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摆动，映的他面容清冷。虽然很是耐看，但这与黄泉想象里的风花雪月、深情对望毫不沾边。
布诺真的在很认真的清路。
黄泉无奈的撑着雪铲，只觉得一阵脑仁儿疼。
一上午的铲雪工作很快结束了，正午时太阳也露了半边脸，似乎是对他们的嘉奖。
黄泉哼着歌去厨房帮忙做饭，布诺则独自回了房。
木门很老很旧，推开时总会发出难听刺耳的声响。
随着房门打开，布诺隐约看到窗口有个人影。他皱眉，警惕的往前走了几步，在看清人影的那一瞬，他仿佛被钉在原地，再迈不开脚步，只怔怔的望着那人。
也终有一日，我会行江越岭，回到心心念念的故乡。
阳光透过古树的枝丫，零零碎碎的散落，斑驳的光影正好映照在少年手中打开的书上，书页翻至尾部，故事也到了尾声。
布布路回身抬眸，阳光自他的侧面打下，他的身影明明暗暗，凝眸敛色，沉静如水，遗世独立。恍然，弯眸勾唇，绽颜展神。
回神，布诺瞳孔猛缩，踉跄着上前几步，嘴唇发颤。
布布路随意将书放在窗台上，紧走几步，扑入布诺怀中。
双手颤抖的厉害，布诺僵硬着身体，缓缓抬手，试探着碰了碰布布路的身体。直到指尖传来真实的触感，布诺眼眶湿润，回抱住布布路，力道之大，像是要把他揉入身体里。
“布布路......布布路......”
布诺喃喃念叨着怀中之人的名字，这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名字。
他爱而不得的人儿啊。
布布路闭着眼睛，贪恋般嗅着布诺怀中熟悉温暖的味道，哽咽了几声，泪水染湿了布诺的衣襟。
......
“可以认真听我说吗。”布布路稍显无奈。
布布路拉着布诺在床边坐下，期间布诺的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布布路，紧紧拉着他的手，生怕下一秒他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你说，我听着。”布布路的身体总有些苍白透明，布诺努力忽视他声音里的些许空灵，扯出一个微笑。
布布路拿出一张怪物卡，递给布诺。
接过怪物卡，布诺低头看去，怪物卡上资料并不完全，只有四不像的原态以及名字，属性等级处却是一片空白。虽未着一字，布诺也已了然。
四不像曾和布布路相融，或者说，布布路四人都曾与自己的怪物相融。
这是怪物大师的禁忌。迷雾岛的杜鲁门就是因为和怪物相容才逐渐迷失自我，但布布路四人的心智并未丧失，许是有人在背后相助。至于这个人么......
“是沙伽。”布布路微微一笑，为布诺解了疑。
“他其实......很关心女王陛下的。”布布路抿唇，又看向布诺，“你......要帮我照顾好四不像啊。”
布诺有些心慌，拉紧了他的手，“你......你不照顾它吗？”
笑而不语，布布路摇了摇头。他望着布诺的眼睛，明明亮亮，干干净净，似乎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布诺连忙转头，避过了他的眼神。
他一点都不想面对某个现实。
布布路轻叹一声，他垂了眸，布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瞧见布布路手腕上戴着一个晶莹透亮的手镯。
是映予安华。
看到这个完整的映予安华，布诺猛然想起几日前的那天晚上，他腕上的映予安华碎成了几片，连同他的心也碎了一地。拼拼凑凑，总有裂隙，总不完整。
布布路将映予安华从手上褪下。玉镯通体温润，少年手指纤细，肤色苍白。
布布路略显郑重的将手镯交给布诺，低叹一声。
“你这是......”布诺似乎有了什么预想，却又不想承认，紧张的望着布布路。
“我不能再保管它啦。”布布路语气轻快，眼角却逐渐湿润。他笑靥如花，“你要好好收着着，要好好保护它，也要好好保护你自己，不能让我知道你故意让它碎掉啦。”
泪珠在眨眼时顺着纤长的睫毛滑下，滴落在布诺的手背上，溅出一朵泪花。
布诺只觉得那泪温度骇人，灼得他手背烧疼，刺骨的疼，疼的他几乎也要落下泪来。
“我什么也不要。”布诺声音颤抖的厉害，他的心理防线接近崩溃，“我什么也不要了，你留下来好不好？我带你回家了，我们回影王村了，你留下来好不好？你留下来，我也留下来，我们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
“你不要哭。”布布路的声音越来越空灵，身体也逐渐变得透明，“我不想看你流泪。”
“布布路......”布诺哽咽，紧紧将他搂入怀中，泪水已在眼中打转，“求你......”
“我爱你啊......”布布路的声音已如风一般轻，最后的最后，语尾上扬，“爸爸......”
怀中的触感消失，布诺想要去抓，但布布路的身影在顷刻间碎成无数片，四散开来。阳光透过碎片散射出七彩的光芒，照耀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随后在布诺的注视下逐渐变淡，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
黄泉抬手敲了敲门，“布诺，饭做好了。”等了一会儿，不听响动，黄泉皱了皱眉，后退一步，一脚踹开了门，“布诺？”
冲进房门，只见布诺坐靠在床上，似乎已经睡去。
黄泉放轻步子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摇了摇他，“布诺？布诺醒醒，太阳晒屁股了。”
皱眉，睫毛微颤，睁眼。
看见黄泉，布诺有一时的愣神。他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梦中有心心念念的人。
“既然醒了......饭已经做好了，好歹也吃一点吧。”说着，黄泉起身向门外走去，“是我亲手做的喔。”
布诺沉默了一会儿，正准备起身，低头时却看见自己手上拿着些东西。
是一张怪物卡和一只白玉手镯。
布诺脑子逐渐清明，他望着手中的东西，不觉淌下泪来。
手镯静静的躺在他的手中，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透亮，手镯内壁却有几处反光一晃而过。
布诺缓了情绪，垂眸望去。只见手镯光滑的内壁被人一笔一画的刻上了一行工工整整的字——
“愿你此生无憾。” End.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