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那不是仙分身回山暂且不论。这方宸武吞食了浮白，夜以继日不眠不休修炼，刚才入了染晕境，照那日历一看，却是被算准了，刚巧半个月。
“师尊连这点都算到了吗”宸武看着斜阳洒下的西楼，心中也感慨。他本以为加紧修炼，便能提前出楼见师尊，谁曾想那算准的半个月却是他加紧修炼的时间。
“算无遗策，算无遗策啊，徒儿认栽了”
宸武半个月来秉持着这种信念，却是淡了他内心的苦痛。如今真到了离别之际，他只觉心中惴惴不安，不愿面对，却无当初那般撕心裂肺了。
“天命如此，改不得”宸武只得叹息，他越是修炼，便越是感到天命不可违。“也罢，便去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吧”
轻推门扉，柔和的光线轻洒地下，刺得宸武眼睛有些痛。人山还是一片覆雪，洁白的山坡就仿佛他来的时候，人声鼎沸。人海还是迷雾漫漫，那船夫早架了船在岸边，等着他到来。清风也是那般，悠然为动，轻抚他的脸庞。远处的麦田依然金黄得惹人怜，傀儡也同往常一般兢兢业业、
一切如常，一切如常。
他同无名下了山，坐上了船。那船夫慢慢撑了杆，荡着小船在迷雾里漂，无名几人在蓬内
攀谈，宸武在外面站着，眺望隐隐约约的岸边。幽冷的水汽扑在他的脸上，染得眉毛也垂了下来，他恍然入定，不觉鼻子一阵酸楚，却不知是泪还是雾。
过了麦田，却又到气峰脚下。再往前，便是酒峰。
宸武心跳的愈发厉害，一种强烈的情感揪着他的裤腿，让他不能再往前。无法，少年只得寻了路旁一处坐了。老仙却是会生活，路旁时时都有石椅，草地也是黄花点点，却同草埔一般，很是好看。
“仙长，您怎么了？”那个与宸武同龄的无名问道，靠着他坐下。
“我没事”宸武摆摆手，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步履有些不稳，幸好无名扶住了他。
几人就这样慢慢往前，很快到了酒峰脚下，那座小桥就在眼前。水流淅淅沥沥，很清澈，浮光掠金，静影沉璧。逍遥洞就在前面，一点不远，但此刻无比漫长。
半月时间，真的改变了很多事。
刚来这桥时，他还是一脸无所谓，抱着逛逛的态度，那时他从未想过不是仙会死。虽然他早有言他寿元将近，但他却从未放在心上。不知不觉，却是过了这么多事。
“哎呀，你炼的什么东西，你简直侮辱炼道！为师再教一遍，不要傻里傻气的”
“又失眠？为师同你说几遍你不信，叫你睡前把那安眠丸吃了.......想看看父亲的样子？唉，你，现在看了吧，赶紧吃了睡了，明日为师还要叫你继续炼食道”
“什么东西？你又是从为师哪棵树上讨的枣子！同你讲过多回，不要，唔唔——好，为师承认，确实很甜，但也不是你，唔唔唔——嗯，好了好了，越来越放肆了，不追究你了，吃完赶紧回去修炼去”
“看为师干嘛，为师的枣子为师为什么不能吃？炼你的浮白去”
忽然，宸武的眼神扫过了一片树林，这片林子却同别的颜色不同，上头还有一些白色的小虫，正是桑树和蚕。
“你要教为师蚕织？为师什么不会，不学不学”
“好好好——，为师坳不过你，给你几分钟演示一下”
“啥？要蚕虫，为师去哪里给你搞蚕虫和桑树来，为师又不是许愿池。”
“师尊......”宸武看着满眼的桑树，泪水夺眶而出，“可惜，这些蚕都没长大，不能同您演示了”
歇了半晌，宸武才忍住了泪，继续往山上进发。一路上，越来越多的情景开始浮现，他的脑子几乎快被这几个月的点点滴滴填满。
“啥，你想要身份证明？为师乃九天十地第一人，天上多少学子想要拜入吾的门下，你现在境界不够，等你成仙了再来找为师，不然为师丢面子！”
“为师怎么可能吹牛，为师说是第一人，就是第一人”
到了门口，一切如常，什么都没变。又是那个洞口，门口还积着雪，宸武鼓起勇气，扣了扣门。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进来罢”
推开门，又是积雪初融，桃花，鹦哥，什么都没变。那个老人正在雕龙石桌旁吃茶，窗外是一片红梅傲霜景。见着宸武，脸上绽出微笑，却道：“好徒儿，坐过来罢”
师尊又老了，这是宸武第一直觉。虽然不是仙一直是长发飘飘，但此刻，他脸上的皱纹更多了，而且那双金色的眸子深深地凹了进去，不再同往日一般自信了。
宸武坐到了不是仙的对面，师尊递给他一个瓷盏，上头染了一幅鸟儿啼春图。此时老仙的茶盏也空了，宸武刚想起来，却被老仙拦住。他面色平和，自顾自地举起壶，把二人的茶盏注满。
他举杯，长袖垂落，笑道：“这却同你当初在酒峰喝的不同，这乃是七十七种苦味铸成的茶，名曰‘苦情’，为师不希望你忘掉为师，便要你尝尝这番苦情”
“徒儿不会的”宸武悍然举杯一饮而尽，然而预料之中的愁苦却并未到来，转而是一阵甘甜，丹田如有小火，酥麻难挡。
见到少年愕然的表情，不是仙却是乐得合不拢嘴。
“好啊，几个月过去了还是这般单纯，这是‘享乐茶’，现在快不快乐啊，哈哈”
“师尊，您？”宸武面色一变，却道“您骗我的？”
“为师怎会骗你，为师确实寿元已尽，这一个时辰过去，便会消散于天地。”
“那又为何给徒儿这茶”
不是仙旋即严肃道“你端的想知道？”
“徒儿想知，无论如何，徒儿都受得起”
“那为师便告诉你，你可要承受好了——
为师就是想看你愕然的样子，就像你刚来的时候一样”
“啊？”雪宸武被这个答案怔住了，而他面前的敬爱的师尊，笑得连胡子都下不来了。
“好徒儿，好徒儿啊，为师没白养你，到最后了还能让为师乐呵一下”
不是仙喜悠悠地抚着长须，浅吃一口，却看向外头那落雪梅花。那梅花如纸，白里透红，寒冬独屹。
师尊说过，他喜欢梅花。
“梅，是什么。为师觉得，梅是一种坚持。它的寒冬不会过去，但它会永远屹立”
而现在，师尊的冬天来了，但他永远屹立。
他笑着，只是吃茶，神色平静，就这样看着梅花，仿佛十年如一。
“聊聊吧，你父亲走之前应当没能和你好好聊聊。为师却还有时间，聊聊吗？”
他突然转向宸武，嘴角微扬，把玩着手中的小瓷盏，淡黄色的茶水在盏壁上转啊转。
“当然，师尊您说便是”
“这天下共有四洋二海九天十地：东西南北洋；苦恶海；哭想，欲色，离恨，空无，大黑，福生，长生，自在，情天；潢路芸铿阵敕风印宏阳地。不是山下边，你的家乡就在阵地，再往左边是印地，而向上是铿地。为师呢，替你选了一条路，就这样从何地出发，往印地走，再一路向西到潢地去，荒秘境就在那儿。你收了潢气，在那最占优势，而且你不是遇上嫘祖了？为师断定，那荒地必有你一处机缘。”
“然后，为师打算把不是山福地留给你。但你修为太浅，肉身也弱，连最次的洞天福地都无法承载，所以为师替你想了个办法，炼了一尊傀儡给你，既作此后你修行路上之保障，亦是开门之用”
言罢，不是仙击掌二次，那屏风后转出一人，乃女子身，颜色无双，端的叫宸武吃惊，只道是：
娇倾国色，有沉鱼落雁之容；气胜天香，生闭月羞花之貌。肩若削成，一袭轻纱虚掩；腰如约素，半屡银迢浅盖。延颈秀项，却过王嫱楚女；玉体冰肤，不下广寒月都。可叹那白发同瀑，一片雪流轻沾衣；悬带若浮，两道仙气净环束。
柳眉轻动，一对星眸含暖意；丹唇微张，半点皓齿蕴文昌。桃腮带笑，说什么昭君美貌；细柳扶风，讲什么西子怜空。却是如花解语，似玉生香。瑶池不二，紫府无双。真当是端端正正仙子貌，不是山中雪人花。
“师尊”宸武深深咽了口口水，艰难别过眼道“为何，为何却是女身？而且，居然未曾抹绘眼睛”
不是仙坦然自若地吃了口茶道：“凡俗傀儡不可修炼，故历来守卫傀儡均是以仙材铸其体魄，是以力破万法。而今日不同，要引动空门，非仙人而不能，为师思虑再三，决意谋前人所不敢谋，做前人之所不敢做。于是为师另辟蹊径，将那傀儡补全，却叫她为人”
“这傀儡为师耗尽心血，沥遍天才地宝，用全数灵气祭炼，基底深厚，所以成人之时便是小光。为师在铸造时便刻了阵法，更是用神气攥了意识，让其忠心不贰。之后，为师又引其上道法，以仙元灌体替她铸造仙躯，令其步入长虹，传她搬山同一些护体道诀。再以西楼大阵将不是山同她连在一起，叫她能借月光放大力量，以小撼大，在十地仍何一处均可利用西楼自在气开空门，与两处之间来回，却也是曲路求直的妙法”“那何故是女仙？如此作的男仙岂不更方便？”“这却是天命如此”不是仙幽幽道“傀儡铸时有男女之分，然而因其不入人流，无法繁衍，是故不过装饰而已。如是欲过人劫难，则须吸纳天地之气重塑躯体，其中便有阴阳二气。此子登仙得阴气俱多，因而却化作女身，非为师能定也。”
“师尊，莫不是——？”此时，宸武却似乎想到什么，赶忙问道。
不是仙觑他一眼，且道“胡思乱想，那傀儡体内无阴阳二气，因而便要吸收。人生下来二气便是配好，自是不用再纳一次”
“尚好，尚好”宸武闻言长舒一口气。
“之后呢，便叫她护着你，那人海里捞出来的四个也并一起，全权以你为中心。为师身作仙人，又是罪臣，却是没能在凡间替你留点薄产，自是为师过错。不过，倒也不必感伤，为师从长智那里索了一样宝物，定可解决这事。”
言罢，老仙从手中翻出一块玉佩，有巴掌大，上面刻着一个乐开怀的白胡子老头，且道：“你先前同为师说想要一件证明，为师想着你又不走，为师又不开宗立派，整这些却也是白功夫。如今你也要走了，为师也要去了，倒是可以圆了你这愿望。这玉佩乃是吾托长智铸造的，里头融了窥天镜半块玻璃。管叫天上地上，非尊者不可轻算尔等。”
“诺，给你了”老仙把系着玉佩的线栓了个圈，拎起来，递到宸武面前“愣着干嘛，伸手啊”
“哦哦哦”宸武见得那玉佩，忽地神情恍惚，却叫老仙拉回来，赶忙之间伸出一只手便要捏去。
“嘿，为师还没死呢，就不守礼数了？”不是仙窥见宸武要来拿，立刻把手往回缩，叫少年扑了个空。
此时白石也是反应过来，旋即下了位，两步走下台阶，把衣衫理了，跪倒在旁，双手伸出，且道：“谢师尊恩赐！徒儿定不负师尊期望，勤加修炼，济救苍生”
收了玉佩，宸武落座，那不是仙道：“天下苍生才不用你去救，把你自己活好为师便是开心。有些事为师讲过了，临别时，为师却再讲一遍。吾走后，这九天十地便没人能保你，你须谨慎，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在凡人面前展露你的力量，不然万众瞩目，便会把自己暴露在天地，尤其是九天的眼里，他们一定会尽全力将你带去。”
“九天一处，尽是些没人情味的机器，为师却是不敢讨教了。你也最好别去讨教，不过——”他顿了顿，又道“你若走投无路，也可上天去，就投长智门下学点预测，过完这辈子也罢了，他不敢拒绝，这片窥天镜他可宝贵得很”
“再者，明王那事为师劳神苦思，一直思虑不得，其背后必有大魔手笔。虽不知大魔为何盯上你，但定不是好事，你且小心，此后所遇之人，要谨慎在三，恐为魔头化身，不可轻信。虽有傀儡相护，但也不是万全之举。”
“最后一事，却是为师要你去办。待为师死后，月升暗空，傀儡会封闭这方天地，叫它遁入空界无影无踪。你要提前收拾好出发的行李，然后去那废寨再歇一日，次日无名会同你一并出发的。”
“咳咳。”不是仙的仙体愈发轻盈，他自觉大限将至了“走之前你再去一趟西楼吧，把三楼的炼体法取来，这是为师觉得最能帮助你的东西了”
“师尊！”雪宸武听着不是仙渐渐虚散的声音，心中绞痛不已，两步扑到仙人怀中，却只摸到一片空无。
不是仙微微摇头，却笑道“好徒儿，为师且去了，此后一切，俱靠你了”
言罢，雪宸武还想说些什么，老仙却是止住了他。
这位情天仙人背手而去，轻轻悠悠，踏步无声，雪袍荡在风里，银发散在空中，一步一步走在小桥上，手中翻出一个葫芦，把里头酒一口吃了，倚栏半立。醉眸微垂，长须斜风，他慈祥地看了宸武一眼，举酒对天放声道：
“万载辛劳随风逝，千古忧愁一处休。
仰得碧落笑天地，去得沧海尽风流。
云舒波静心自在，月朗明稀梦自由。
世间万象不入眼，一笑泯然众恩仇。”
“秦九公，你这个老东西，兄弟来陪你了！哈哈哈哈——”
在一声声快意的笑声里，不是仙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然后，彻底散在空中。
他死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