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本来是笑着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夸儿子夸得她宛如十月里春风拂面,一口一个“没有,也给他花了很多钱,现在补课班贵死了”。
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什么艺术,我同意什么了?”
“我高中同学是电影学院毕业的,从北京回来现在在咱们这儿做辅导老师,前一阵子我们碰上了,我也是无意中知道他在给留夏上课……您原来不知道啊?”
留夏半低着头,甚至绝望地闭了一下眼。
“我确实是不知道,他没给我说。”身边的母亲转过头来深深望了留夏几秒,强压下了火气没有当场发作,可脸色已变得很难看了。
见气氛不对劲,姑姑姑父站起来叫了门外的服务员买单,大家穿衣服的穿衣服拿东西的拿东西,本来其乐融融的一顿饭在尴尬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车开到半路,母亲坐在前排开口,“说话,解释。”
留夏调整了几次呼吸,“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责骂声在车厢中爆发开来。
留夏看着窗外,因为过节街上到处张灯结彩,假期第三天城市仍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之中,数不清的迎国庆标语和插在后视镜旁的红色小国旗从车窗外飞驰而过。
留夏不知道接下来有什么在等着他。
他尽量屏蔽掉“没有良心的东西”、“鬼迷心窍痴心妄想”、“翅膀现在硬了”、“不知父母死活”之类的话,可还是源源不断地往耳朵里钻,往心里扎,让他呼吸都是一顿一顿的。
下了车,仍在继续。
“现在立刻回家去给你的老师打电话,说你以后不会再来了,钱他退不退无所谓。你从现在开始死了这条心,待在家里好好反省自己。”
“假期结束以后,我会去学校见你的班主任,如果这次成绩有任何问题,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办,给我一个弥补方案。”
“我给你的自由和信任太多了,让你得意忘形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现在要收回了,包括生活费也要严格控制。听懂了就吭一声?”
留夏停下了脚步,不再走了,他真的要喘不上气了。
母亲转过来看着他,留夏也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中年女士,她的裙子很漂亮,妆也精致,她很能干很会挣钱,事业蒸蒸日上,收入从来不比家里的男人少,他们给了他一切生活所需。只是从来不问他,有什么理想,喜欢什么。连一次也没有。
“电影学院才是我最喜欢的大学,导演系是我最想考上的专业,去拍片子是我最大的梦想。之前骗了你,对不起,但我不想放弃。”
见说了这么多,留夏还是不为所动,甚至无所畏惧,母亲刚平静下来的情绪复又燃烧。
“你是我生下来的,你的一切都是这个家给你的,包括你的命。你的相机电脑,你的鞋和包,你身上这件什么图案都没有五千块钱的卫衣,当初你摸了一下轻飘飘地说还行,我眉不皱一下刷了卡。我不过是要你好好上一个大学而已。你现在和我说喜欢,说梦想,说不放弃?你自己觉得可不可笑。”
留夏始终偏头看着其他地方,没有和母亲对视,最后顶撞了回去,“那要怎么还给你?”
“还给我,你的命你要怎么还?我不同意然后去死吗?”
留夏退后了一步,“好,我尽量。”
说完翻身从他和吴恙曾经走过的木桥上跳了下去,跳进水里。
母亲吓得尖叫了一声,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父亲冲到桥边冲着下边喊:“留夏你疯了吗? 我怎么会有疯成这样的孩子……去哪儿了,快上来,快上来!”
湖不深,还要不了留夏的命,只是夜里水太凉了让他浑身发抖。
留夏慢慢从水里站了起来,全身湿透。
他看着岸边的母亲说:“我也知道,母子一场,还是还不清的。你要是不满意我可以再多跳几次,直到你愿意放过我。放过我吧,我努力过了,还是成不了你要的小孩儿。”
母亲被搀扶着站了起来,抹去脸上的泪水,平静下来,眼神变得坚决,“你现在回去收拾东西,收拾干净什么也别剩,然后从这个家里滚出去,我就当没有生过你。两清了。”
留夏从湖里上来,回了家,换了衣服,从柜子里拿出两个最大号的箱子,开始往进塞东西,尽可能地多拿,拿自己需要的。
他没有一点慌乱,大脑高度运转,镇静得吓人,好像对这一天期待已久,有序排练了许许多多次。
收拾好了,没有留恋,没有回头,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父亲从沙发上起来追到电梯间,拦住他,“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最近压力是不是太大了,回去跟你妈认个错,我们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最后一年了,你不能这么糟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