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怕疼的,宫子羽一直都知道。
他也知道,在宫泠羽温软的外表下是怎样一颗倔强坚韧的心。
所以,当宫泠羽拿起长剑那一刻,他都未曾想过,她会引颈自戮,只是单纯的将云为衫往身后揽了揽。
锋利的刀剑轻而易举的割破了颈侧娇嫩的皮肤,无法言说的痛席卷她整个大脑。
一切发生的太快,宫子羽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宫泠羽就已经倒地不起。
宫子羽阿泠!
夕阳的余晖洒在宫泠羽的身上,却带不起一丝暖意。
宫子羽阿泠,你撑一下,医师马上就来了!你撑一下,不要睡!
恍惚间,你感觉被谁抱起,有人在急切的呼喊着你的名字,可你已经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宫泠羽清楚的感受着血液在不断流失,连同着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一生过往,在眼前如走马观花般重现,可越看,越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
对他们而言,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宫泠羽好像看见宫尚角他们急切的奔向自己,眼中竟是那样的担忧与慌张。
是临死前的幻觉吧……
毕竟,他们从未这样急切的……奔向过她。
好像下雨了。
不然怎么会有水珠落在她的脸上?
是一场温热的雨。
宫泠羽轻轻闭上了双眼,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散尽。
宫泠羽来生……我不愿意再遇见你们……
就让她做一场永远也不会醒来的梦,梦里有阿爹阿娘,有四海山川,有一生圆满,唯独不再有宫门。
宫泠羽是老执刃母族的遗孤,她的祖父和老执刃的母亲是同胞兄妹。
自老执刃的母亲嫁入宫门,家族得宫门庇佑,这些年过的也算不错。
可八岁那年,无锋终是对她的家族下了手,为的是家族的传家之宝,可起死人肉白骨的灵药,冰佛胆。
家族被灭门那日,父亲让她牢牢记下了冰佛胆的配置方法,随后将药方以及现有的冰佛胆一并销毁。
母亲将宫泠羽藏进了密室,然后点燃了早已布置好的火药,与无锋刺客同归于尽。
老执刃赶到时,整个家族就只剩她一人存活。
就这样,她被老执刃接回宫门亲自抚养。
或许是为了遵从宫门规矩,或许是为了让她更好的融入宫门。
老执刃给她重新取了一个名字,泠羽。
宫泠羽。
起初,她并未觉得有什么,可越长大,她却越觉得这个名字像是一个逃不开的命运。
泠羽,囹圄。
听上去像不像自困囹圄?
她相信老执刃给自己取这名字并非此意,可终是一语成谶。
她这一生,都被情谊所困,再未离开过宫门。
可不就是自困囹圄?
宫门之中只有商宫有一位姑娘,其余几宫皆是男孩儿,故而老执刃对宫泠羽很是疼爱,完完全全是将她当作亲生女儿对待。
宫子羽和宫泠羽同住羽宫,相处时间比他人更久,故而,宫门之中,她与宫子羽的关系是最好的。
其次就是宫紫商,商宫的宫主,宫门的大小姐,整天都是喜笑颜开,就像天边的小太阳,永远都散发着温暖。
再次些,就是宫远徵。
宫门之中人人称赞的百年难得一遇的草药天才。
这位小祖宗,何止草药天才,那更是嘴毒的翘楚,损人的霸王。
从小到大,宫子羽没少被他骂哭。
因着宫子羽的关系,宫远徵也没少对她阴阳怪气。
可她自知自己如今的境地,不过是个年幼失怙,背后又无家族撑腰的孤女,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老执刃的宠爱。
她心里一直清楚,就算是进了宫门,改了名字,她终归不是真正的宫家人。
又有什么资格,与宫门的一宫之主相争?
所以,面对宫远徵的阴阳怪气,宫泠羽从来都是一笑置之。
但,心里究竟在不在意,只有自己知道。
至于宫尚角……
宫泠羽有些怕他。
这尊大佛,宫泠羽每次都是能避则避,避不过去了就埋头装鹌鹑,一戳一个不吱声。
就这样,她在宫门安安稳稳的长大。
宫泠羽原本以为,这一生也会这样安稳的过下去。 直到,十七岁生辰那一日 ,这样安稳的人生彻底被打破。
她……
把宫尚角给睡了……
而且要死不死,这件事被宫子羽和宫紫商撞见了。
然后,宫子羽当即就和宫尚角打起来了,宫尚角破天荒的被宫子羽揍了一拳,打青了嘴角。
那场面别提多混乱了。
再然后,宫远徵就来了。
宫泠羽永远也忘不了,当时宫远徵看自己的眼神。
轻蔑,讽刺,以及无法掩饰的厌恶。
明明他什么也没说,宫泠羽却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裸的扔在了大街上。
在他们扭打成一团时,她逃走了。
那日最后发生了什么,宫泠羽并不清楚,只是从羽宫的下人口中听闻,宫尚角与宫子羽不知为何打了一架,老执刃罚二人抄写家规。
仅此而已,再无其它。
这件事似乎随着这场打架被一笔带过。
但偶有流言,说宫子羽与宫尚角打架是因为她。
宫子羽对此事避之不提,可他不知道,每每在她靠近他时,他下意识闪躲的动作,看她的目光已经剖白了他的内心。
他,嫌弃她。
说不难过,那是假的。
可除了难过,宫泠羽又能怎么样呢?
只能藏起来,偷偷哭一场,哭完之后,又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再次粉墨登场。
卖力的配他们演着这场已经濒临崩盘的戏,而你她是这场戏里唯一的丑角。
自那之后,她鲜少踏出羽宫。
宫泠羽天真的以为,只要小心些,再小心些,避开那些伤害自己,自己也招惹不起的人,就算无法回到从前,至少还可以好好的活着。
即使是如履薄冰,但至少还可以好好活着。
这是父母对她最后的嘱托。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都已经忍让至此,还会被逼上绝路。
宫门二十年一次的待选新娘入谷,这本是喜事,可谁也没预料到其中会混进无锋刺客。
老执刃与少主双双殒命,宫子羽临危受命接任执刃之位,宫门危机四伏。
无锋刺客还未查出,又惊闻月长老遇害身亡,宫尚角以雷霆手段追查凶手,最后竟查到了她的头上。
她被侍卫带到了长老院,时隔一年多,再次见到了宫尚角,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宫泠羽跪在地上,为自己辩驳
宫泠羽我不会武功,如何杀的了月长老?
宫远徵正因为你不会武功,所以才最有可能让月长老放松警惕,一剑封喉也不是不可能。
宫远徵冷笑一声,似乎全然不信她所言。
宫紫商从不曾相信宫泠羽会是无锋刺客,当即跳出来反驳宫远徵
宫紫商宫远徵你说话是不是不过脑子!阿泠自幼体弱,别说是杀人了,让她拿把剑都费力,她怎么可能会是杀害月长老的凶手!
宫泠羽深深的看了宫紫商一眼,满是感动。
宫远徵还想说什么,却被宫泠羽抢先一步。
宫泠羽“荒唐!”
宫泠羽看了他一眼,胸腔中是熊熊燃烧的怒意。
宫泠羽你说我是趁月长老放松警惕,一时不备才杀了他,那敢问,我是如何避开羽宫和长老院的侍卫来到议事厅,行凶后又悄无声息的逃走的?
宫泠羽冷笑一声,讽刺的看向宫远徵,一字一句都是不加掩饰的在打他的脸
宫泠羽那夜我可并未离开羽宫半步,依远徵弟弟的意思,我也是趁侍卫们放松警惕吗?那可太有意思了,我竟不知我又这么大的能耐,能让宫门的侍卫都对我放松警惕。
那些所谓的证据,不过是子虚乌有,故意栽赃。
可她不知道凶手是谁,也猜不出这个人为何要陷害自己。
宫泠羽只觉心累无比。
宫远徵被她怼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众人也不由愣了片刻。
记忆中,宫泠羽一直都是软软糯糯的人,对谁都是和颜悦色,从不曾甩过一次脸色,温顺的像一只绵羊。
竟从未想过,温顺的羊也生出了锋利的爪牙。
可即便宫泠羽百般辩驳,即便所谓的证据漏洞百出,她还是被关进了地牢。
大殿之上,宫子羽冷眼旁观,宫尚角未置一言,宫远徵咄咄相逼。
除了宫紫商,竟无一人替她鸣不平。
宫泠羽呵呵呵……
深深凝望着大殿之上的众人,终是忍不住心中翻涌的痛,泪涌出了眼眶。
因为无人会替自己擦干眼泪,所以她从不曾在人前哭,可如今如脱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砸在地上。
笑着哭,哭着笑。
笑自己真心错付,天真至此。
哭自己可悲可叹,荒凉至此。
耳畔,隐隐回荡起老执刃的话。
老执刃阿泠,以后宫门就是你的家了,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家人?
满堂亲朋高座,仍旧孤苦无依。
宫泠羽在你们眼里,我究竟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