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长漂泊

他没能留住师尊。

　　背负污名的师尊再一次拯救了破破烂烂的人间。只是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

　　他眼睁睁看着师尊消散于天地间，连骨灰都没能留下。

　　又或者，清风是他，彩云是他，明月是他，落花是他，流水是他……世间万物都是师尊存在的痕迹。

　　第一次见到师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他不懂什么华丽辞藻，只知道他一出现，神仙一词便有了具象。

　　衣着烨然，环佩叮当，红衣炽热，锦衣流光如同烈火燃烧，层叠有序的珠宝璎珞每一个单拿出来都是价值连城，足以满足困苦民众对神仙的所有想象。

　　华冠丽服难盖倾城之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人，明明人都有的五官，在他脸上组合得那么和谐，眼波流转间闪着惊心动魄的美。

　　他看见仙人伸出的手，白皙漂亮，没有丝毫茧子，那是从不干活的手，他听见仙人的嗓音如同天籁：“何钧，你与我有缘，可愿拜我为师？”

　　他不知仙人如何得知他的名字，也不知为何仙人选中邋遢的自己，他只知道他想紧紧抓住仙人的手，而当他抬起自己的手，目光触及手上灰尘泥土的脏污，他惶恐万分，迅速收回僭越的手，俯身朝地上深深拜去。

　　动作太大，激起地上尘埃扑面。泥土尘灰的腥味充斥他的鼻子，让他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与仙人之间的差距。

　　仙人是天上祥云，而他不过地上尘埃，他们之间隔着天堑鸿沟。

　　然后云抚上了尘埃。

　　法术气流托起了他，清爽的空气围他周身一转，邋遢的乞儿焕然一新，随后那双纤纤玉手抚过头顶，他只感觉到轻柔的力度，像云一般柔软。

　　仙人抚顶，叩道长生。

　　哪怕他后来知道，那不是仙人，更似妖魔，但初见的仙气永远印刻在他心上。

　　“师尊。”

　　父亲抛弃了娘亲，他不需要父亲，仙人高高在上，唯有“师尊”二字配得上，原谅他的私心。

　　他恭敬地唤了一声，却听见仙人笑了一声，师尊的声音很好听，可他不明白师尊为什么笑，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拘谨窘迫着站在那儿。

　　便宜师尊扔给徒弟一个香囊，“呐，打理好自己，我可懒得管你。”

　　他无措地接住，香囊散发着清新的桂花香，布料手感很好，刺绣图案精美，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东西，鼓鼓囊囊的有不少碎银子。

　　“三天后，戌时，玉颜楼大堂等我，懂？”

　　他点点头。

　　下一刻，师尊消失了。

　　少年漆黑如墨的眼睛在看向师尊时满是仰慕尊敬，表面装作无辜单纯的模样，像是一眼能看透，在那道丽影离开后，便只剩下漠然。

　　他后知后觉地才反应过来，他的师尊也许有点不靠谱。

　　哪儿有人那么草率地收徒？收了徒后又放任自流，毫不上心？还约小徒弟在有名的青楼见面？

　　师尊对他有何图谋，他不在意。无论师尊要什么，他都愿意给。只一点，他要留在师尊身边。

　　既然救赎来到了他身边，他就不会放手。

　　在内心阴暗的角落，还有一道邪恶的声音在蛊惑——

　　将仙人拉下云端！

　　念头刚起，被迅速摁了回去。

　　少年喃喃：“师尊……”千万不要抛弃他。

　　捏紧手心，颇有分量的物件将他拉回现实，忽然觉得有些碍眼。这是谁的香囊？是哪个女人送给师尊的吗？无名怒气顿生。

　　香囊上的戏水鸳鸯刺绣被扯得变形，他突然松了力气，不管师尊怎么得来的香囊，如今都是师尊赠予他的物什。

（略）

　　师尊的离去，他自然不甘心，也考虑过世间复活轮回之术，可最后他什么都没做，或者说，一样都没能成功。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师尊抛弃了他。

　　江舟是带着笑离开的，没有半分不舍。

　　通过窥天镜，他看见了江舟的一生，从异世来客到回归天外，他知道了自己故作掩饰有多么稚嫩可笑，也知道了江舟凉薄寡情至此。

　　他最终也只不过带着师尊漫不经心提及的期望活下来。

　　长生长漂泊，复醒复作客。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后记——

　　他恨江舟生太早，而自己又生太晚，恨天意弄人，自己强大到拥有保护江舟的实力的时候，江舟义无反顾地选择献身……

　　唯独不恨那个人。

　　他是师尊唯一的徒弟，唯一！

　　但他不是江舟唯一的男人。

　　天生多情放荡，舟行江上，如杨花飘絮，无处停靠。

　　风流吸引了太多太多的人，明里暗里，他挡了无数的桃花。

　　不可否认，他曾动过阴暗的念头，比如用精美囚笼将之珍藏，锁住招蜂引蝶的春光，如此江舟就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会陪江舟玩遍所有花样，在白玉凝脂的身上落下一枚又一枚的吻痕，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他的存在，他们合为一体永不分开。

　　——就像他看到过的那样

　　美人欢愉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看不见眼底的屈辱怨恨，他便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两情相悦。

　　可他终究没能下去手，那些阴暗的念头徘徊在脑中，被牢不可破的爱意禁锢，不得现世。

　　如果那双凤眸浮现对他的嫌恶，他会痛得要死去，他不敢想象那双漂亮的眼睛失去光彩的模样……

　　他亲手放走了江舟。

　　然后，徒留他自己一人在世。

　　他得到了仙人授予的长生，享无边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