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老师

人活到八十岁，那么他的一生大概会遇见2920万人。人生就像一趟永不停歇的公交车之旅，我们会经历不断地上站，下站和转站，会遇到无数不同的旅客，或同行，或分别，或久别重逢又道无恙。

我们曾经哭着喊着不会分别的人，会随着时间和意识成熟而逐渐消磨，有的人消磨不灭，也就成了所谓的一生挚友或亲人爱人;但其实大多数人都会被不断消磨，淹没在无数记忆的影子中或彻底忘得一干二净。

李一心中也藏了个影子。

“李老师……”办公桌旁的男生捏着自己刚发下来的月考试卷，苍白的脸上略显局促和不安，像一只即将面临宰杀的羊羔。

“宋明博，说说吧，这次理综选择题，为什么偏偏只有化学错了五道？”桌前，身着蓝黑色西装制服，坐姿一丝不苟的年轻女教师，一手扶了扶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另一手执红笔利落批改作业，刚及锁骨长的头发被别到耳后，正好可以看到她专注而认真的侧颜。

“第一题就错，见坑你就想踩，往浓硫酸里加水稀释，你怎么不把你的脑子里灌满水呢？”李老师薄唇一张一闭，肉眼可见面前的少年就快要窒息掉了。

“李老师，这次是我……”男生挣扎着，煞白的小脸瞬间通红，刚想试图解释什么。

面前的老师“阅”字刚好落到最后一本作业上，终于抬起头看向身侧的男生，“这次你又看错了，把正确看成错误了？还是又最后才写化学没来得及写全靠蒙了？”

男生瞬间哑口无言。

“宋明博同学，理综考的不只是物理、生物，化学可占了三分之一，统共七道选择题，错两道几乎就可以宣判化学死刑了，而你现在错了五道，就算你其他题一分不扣，满了也只有270，更何况还拿不了满，你每次都给我找一些粗心大意的借口，这慢慢就会演变成你的态度问题了。”

男生额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此时只顾点头。

李一看着男孩手里攥得越来越皱的试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也随之缓了下来，“你有能力得高分，我才这样说你，距离高考还有五十多天，你有足够的时间去调整自己的节奏，知道吗？”

“嗯。”半晌，男孩的脸色才有些恢复。

“行了，把你的试卷拿过来……”

春日的午后，细碎的阳光洒进玻璃窗，落在钩叉斑驳，铺满红色解析的试卷上，也柔和了年轻老师脸上的神情，一字一句皆是箴言教诲。

直至男孩神容浮现自如之色，开始能够自己冷静分析指出错误，李一才叫停。

“行了，剩下的你先自己去改，下午我评讲完试卷后再拿上来挨个给我讲一遍。”

“好的老师。”

“还有这周多增加十道错题，少一道下周翻倍，学会归学会，惩罚是不能少的，重点关注对象加你一个了。”李一含笑，眼见刚要抽走试卷的少年动作都僵硬了一下。

硬控这五秒钟，李老师也没耽误，又开始连珠炮攻击，“你们班的作业一起抱下去，顺便把面上名单的那几个人给我叫上来。”

“哦，好的老师。”小宋同学再不敢磨蹭耽搁半分，听令抱起作业就往外冲。

李一见着学生走了，才回弹到工学椅上，舒展身子，摘下眼镜，闭上眼睛，揉了揉睛明穴。

“李老师对待学生还是这么认真啊。”理综办公室混合了几乎所有的理科任教老师，李一斜对面刚好是教同一个班的生物老师。

“没办法，高考生就是大熊猫，现在不好好哄着学，以后又得怨我们了。”李一打趣儿道。

“哎，李老师说的对，这就为他们准备新鲜竹子去了。”

“诶，顺便帮我把今早上印的试卷带回来啊，张老师。”

张老师回了个眼刀。

张萍萍与李一同一年进编工作，今年刚好是两人即将带完第二届学生第六个年头，也是两个青涩女生相识成朋友，一起成为带领学生“上阵杀敌，叱诧考场”的女将的第六年，面对对方的打趣儿，两人都能会心一笑。

南方的末春天黑得没那么早，李一今天没有晚自习值班，给学生们讲完试卷，又发了套工业流程题的练习试卷作为作业，不甚放心地多叮嘱了两句，才回办公室收拾东西离开。

校门口的十路车，刚好通往旧城区的时代广场，甫一下车，李一轻车熟路地穿过一个中老年人华尔兹方阵，，又绕了几条小巷，钻进了一个闪着“两杯”字样的小清吧。

屋内的装修格调也很简约，墙上装饰了几幅基调相近的挂画，客厅里几张大小不一的客桌，靠边用隔板分了几个小包间，角落里还搭了个驻唱台，摆了台架子鼓。李一来过许多次，直接坐上了吧台，点了杯“蓝色之森”，看着陌生的调酒师转身开始调酒，她也顺手掏出手机，手指滑到聊天界面，戳了两行字，然后点击发送。

对面很快接二连三来消息，“今天店里刚来新调酒师，我歇一天。”

“你今天没晚自习？”

“哦，今天周三。”

“要不多坐一会儿，我现在过去。”

李一看着备注“纸醉金迷大小姐”沉默了一会儿，又戳了几个字，“不用了，”“大小姐好好休息。”

“看见我新备注了？”

“不戳吧，这才符合我的人设[小猫犯贱表情包]”

李一盯着回复，无声笑了笑，刚好调酒师把调好的的鸡尾酒推至她面前，“您的酒。”

“谢谢。”

清吧里昏暗的灯光，配上不知名顾客点的“死了都要爱”，李一兴致缺缺，拈起酒杯，轻晃两下，一饮而尽，扫码结账，转身离去，动作一气呵成。

一个人回到家，李一没有马上换鞋，在门关开了客厅的灯，就直奔沙发，一整个人扑进沙发上摆着的巨型草莓熊怀里，好像这样就能消散掉一整天困在三尺讲台上的疲惫。

自闭了一会儿，李一就着半边脑袋埋在熊里，摸出手机，又下意识的戳开自己早已不用的企鹅号 ，消息铃声立马接二连三地响起，很快聊天框内就显示99+，李一从上到下翻了翻，不出意外，除了看点推送，就是企鹅新闻，还有几个老同学群冒了几个泡，这些以外，再无其他。

李一看习惯了这样的界面，心里起伏不算太大，也没时间想些有的没的，又瘫了几分钟，身体像是回了些活人气儿，麻溜爬起来钻进卧室，窝在电脑椅里面，打开笔记本写新教案了。

万家灯火随着寂静着慢慢加深的夜色渐熄，老教师公寓的四单元五楼上，永远有一间屋子灯火长明，那是一支长燃的蜡炬，没人知道它会什么时候熄灭，也没人知道世间上藏着多少如此的蜡炬，只有长夜的虫鸣与月光下墨色的晚风知晓他们的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