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祭日前一晚,江阅特意要了一坛酒,煞有介事地表明自己要借酒消愁。
沈忘怜之前从未见过他喝酒。本想着不管怎么样,少爷总不会第一口就醉倒了。怎料江阅刚刚第一口下肚就开始说胡话了:“小沈。你幸福吗?”
沈忘怜扶额:“幸福。”
他算是知道江阅平日里为何滴酒不沾了。
“幸福就好。”江阅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记得你小时候爹不疼娘不爱的,有几个顽劣的兄弟隔三差五就来恶心你。”
“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好,我就开心了。”他把自己刚刚倒的一杯一饮而尽,“我又要给我爹娘上坟了。”
“节哀。”沈忘怜被这伤春悲秋的醉鬼搞的措手不及,“我想他们应该很高兴会有你这样一个孩子。”
“你胡说什么呢小傻子。”江阅目光迷离地看着他,“我是怎么样一个孩子,你知道吗?”
“你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少爷。”沈忘怜把江阅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复述了一遍。
“错了,错啦!”江阅一摆手,“我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天才。”
沈忘怜忍俊不禁:“好了好了,你是天才,你是天才。”
江阅望着他,真诚发问:“小沈啊小沈……如果我不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天才,真的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少爷,我爹娘是不是不会死?”
沈忘怜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只能开口安慰他:“人居人散皆是天定。”
“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个说法。”江阅一翻白眼,“可以我也不知道你能说什么了。你那个字……改一下吧。”
沈忘怜不知道江阅到底把自己代入了哪位友人。但是看着江阅真挚的眼神,他只好点头称是。
江阅突然问他:“前朝覆灭多久了?”
沈忘怜古史学的一般,只能报出一个大概的数量:“三百多年了吧。”
话出口他才觉得不对。江阅一个教文策的,跑来问他古史问题?
“三百多年了啊……”江阅猛然握住他的手,“我们回家好不好?”
沈忘怜不知道回家具体是指那个家。他想,大概是江阅在江南地区的那栋老宅。
他轻轻点头:“好。我们回家。”
他看到江阅脸上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好。我们回家。”
沈忘怜心中一颤。
25.
安平十九年的冬天,京城里闹了好大一场的瘟疫。
江阅和沈忘怜待在宫里出不去。全靠江阅那几封递进来的家信知道外面的情况。
江平川入不了仕途,就代表江家在城中支了个棚子,主要负责分发药材和整理杂物。
江阅把读好的信重新对折放入信封里:“他和我说不必挂念。他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彼时江阅十二岁。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江平川在一次分发药材中被暴民捅了一刀,血溅当场,再加上整日操劳,没救回来。
本就重病缠身的皇后接到了她哥哥的死讯过后,急火攻心,没几天就垮了。
江阅前脚刚出宫守孝,后脚就挤进宫里赶国丧,整个人面色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沈忘怜望见他眼下的青黑,犹豫着该不该和他说话。
怎料他还没有开口,江阅就抬眼了。
“皇上说什么?”他的声音哑的不成样子。
“他说,让你以月代年,守孝三月后继续进宫……”沈忘怜不敢看江阅的眼睛。他偏过头去。
那是一双纵横着血丝的眼睛。沈忘怜从未设想过这样一双眼睛会出现在江阅脸上。
江阅一言不发了很久,久到沈忘怜以为他要抗旨。可是到最后,江阅只是叹了很长一口气:“我遵旨。”
泪也流干了,嗓也哭哑了。
肝肠寸断换不来一丝动容。
26.
沈忘怜私下里去见过江阅。瘟疫随着冬天一同结束了,江阅似乎也恢复了之前那种没心没肺的模样。
他还穿着守孝时才穿的素衣,脸上却安回了之前那样阳光灿烂的笑容。
江阅不提,沈忘怜也不好意思戳他心窝子。只是看着江阅从后院带来一对童男童女。
“和六皇子打个招呼。”
小姑娘活泼开朗地开口:“哥哥好!”
小男孩板着个脸,看起来恨不得把沈忘怜处之而后快。
沈忘怜被他搞的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江阅说:“瘟疫里面收养的。我二婶多年无所出,看他们可怜就收养了。男的叫阿笙女的叫阿琴,族里大名叫江问和江浔。”
沈忘怜看向一言不发的江问:“……他看上去好像和我有仇。”
“他和皇家那群人都有仇。”江阅满不在乎的说,“和你小时候一个样。”
江问愤恨地望向江阅:“你骗人!”
“我怎么骗人了?”江阅掰着手指算,“他小时候也和你一个样,娘死了爹畜生,举目无亲无枝可依,人人都想让他死。”
江问看向沈忘怜:“他说的是真的?”
江阅:“我什么时候骗你?”
这下轮到沈忘怜用目光谴责江阅了:“你什么时候不骗小孩?——不过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江问看看江阅,又看看沈忘怜,拉着妹妹气急败坏地跑了。
“欸这孩子……”江阅无奈扶额,“慢慢养吧。”
沈忘怜望向江阅,玩笑道:“和我小时候一个样?”
“一样的难搞。”江阅看起来颇为受挫,“见到我都是一句话不说的。”
27.
江阅的孝期结束时,路边的桃花已经谢了。
他又一个人进了宫。御花园里面的花已经开过一轮了,他却硬要领着沈忘怜去看。
沈忘怜问他:“你怎么了?”
江阅故作神秘道:“我有一个梦想。”
“你不会想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了吧?”沈忘怜玩笑道,“阅卿万万不可。”
江阅眼中却没有丝毫玩笑意味。出乎沈忘怜意料的,他点了点头。
沈忘怜快被他吓死了:“你……”
他压低声音:“你是嫌你家里人死的不够快吗?”
江阅苦笑。沈忘怜也随着苦笑。
可惜你太早熟。可你只是太早熟。
28.
江阅的生辰在冬天。
本来他那年冬天就应该满十三岁取字了,怎料家事加上国事,他一直找不到时间让家里人正式补办一个生日。
不过他倒是提前知道了自己的字。
“‘悦亲’,”江阅这么和沈忘怜说,“愉悦的悦,亲友的亲。”
沈忘怜望着江阅:“这名字好啊。”
江阅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
他所有的家人都爱他。他刚刚入宫的时候,指着那一串娃娃和沈忘怜一个一个介绍他家人。
沈忘怜那时候简直不敢相信,居然真的会有一个人,可以得到这么多人完全的爱。
他难产而死的母亲爱他;他本该郁郁寡欢的父亲爱他;他资质平平的二叔爱他;求子无果的二婶,垂垂老矣的祖父,都爱他。
那些在外人眼中本该痛苦的人,在江阅的描述下,显得那么生动和幸福。
和表面光鲜亮丽的宫里,一点也不一样。
一点也不一样。
“悦亲”这个字,于他而言,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怎奈江阅还没来得及真正被冠上这个字,皇帝的圣旨就下来了。
天家命令,他现在得叫“志观”了。
江**见这个字的时候,嘴角浮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志观’……”他咀嚼着这个字,方法这个字不会加到他身上,而是出自某个话本角色,“倒是和‘阅’挺搭的。”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止观的意思。
29.
江阅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沈忘怜早就醒了,就坐在他旁边直直的盯着他。见他睁眼,直接给他递了杯水过去:“下次别喝酒了。”
江阅猛的一激灵:“我没说什么怪话吧?”
沈忘怜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悲悯:“少爷你惊才绝艳,学富五车。”
江阅一把抓过他手上的水杯。
“你还说……”
江阅猛的呛了一口水。
“你还问我幸不幸福。”
江阅连连咳了四五声才把气顺过来:“那你幸福吗?”
“我当时说幸福。”
“那就没事。”江少爷终于放松下来,“走,我们去上香。”
江阅的上坟流程比起爬山的路来说,简单过头了。
沈忘怜跟着江阅在荒山上转了半天,脚都快磨破皮了才到他家坟前。坟前只立着几块石碑,前面的还有有名有姓,诸如“爱妻凌氏秀云”,后面的则精简的过头,只有“慈父”“二叔”“幼弟”之类称呼,仿佛他们没有名字。
江阅咬破手指,仔仔细细地一个个给他们描好碑文,原地磕了三个响头,就带着沈忘怜下山了。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他没说一句话。
下山的时候沈忘怜被路拌的差点跌倒,他累的有些受不了了,再一看,天上月亮都隐隐露出来了,不禁抱怨:“你家……怎么是个荒山。”
江阅心情看上去十分不好。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沈忘怜的问题,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是荒山呢。”
30.
江阅祭完祖之后立刻带着沈忘怜回去了。
他卡的时间很好,正巧赶上学堂春假最后几天。
江阅曾经问过沈忘怜的生辰。可是沈忘怜自己也记不清此事了。在沈家的时候他饱受欺凌,自然也没人给他过生辰。
江阅得知此事后一拍脑袋,决定将学堂春假的最后一天给他当做生辰。
沈忘怜要十三岁了。
他身边的很多同窗都猜测过,自己的爹娘会给自己取什么样一个字。爹娘没有文化的,也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取了一个字。
沈忘怜对此反而不怎么感兴趣。“字”这个载物对他来说并没有名姓重要。可江阅还是连着翻了三五天的书,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典籍都翻完,只为了让他得到一个好字。
怎叹最后取出来的效果实在差强人意。
江阅一本正经地和他说,我给你取字叫行舟,希望你日后能自由自在,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沈忘怜盯着江阅:“……没了?”
江阅一摊手:“没了。”
行吧,好吧,反正沈忘怜本人并不在乎这个。
但是江阅记得一件事。
沈忘怜上辈子的字,是“沉舟”。
沉舟侧畔千帆过,他是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