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可真冷,南方的城市都飘了雪。
快要高考了,我就跟往常一样,周末都留在学校里,所谓的"上自习"。真是奇怪,上高中后,留校就变得不有趣了,明明初中的时候,每次周末我都要软磨硬泡着爸妈让我留下来,那时我也没有手机,作业也可以很快写完,留下的大把时间都在自习,也不知道哪有那么爱学习。
"卢小姐在想什么呢?"她陪着我在操场上绕着跑道走了一圈又一圈,甚至穿得比我更少,我看着她把手从兜里掏出来哈了五次气,还是冻得通红。我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发现我的手比她的更凉,讪讪地笑笑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冷不冷?"我靠得跟她更近了一点,"冷的话我们回去吧,教室的暖气闷是闷了点,好歹不会感冒。"
她也靠近了一点,操场上就我们两个人,挤成一团,"不了,"她想了想,"跟你一起挨冻可比跟课本一起强多了。"
她抖了抖头发上的细雪,"帮我捻一下雪花吧。"
我不想再帮你捻雪花了,安娴胜。心里这么想着,但我还是伸出了手,把粘在乌黑发丝上的雪花梳下来。要是我就故意让那雪花留在你头上,我们是不是也就偷偷一起白了头?虽然这样的白头不能偕老,甚至撑不到春天的阳光那么一晒。我没有想过我的爱就跟雪一样,是见不得阳光的。
"你好像很喜欢雪来着?"她突然这么问,"我记得你说过,假如你死了,你会把骨灰洒进用干了的墨水瓶,放在雪山上。"
"耶,居然还记得。"
那是我什么时候说过的话了?一年前?两年前?我都不记得了。
我跟她认识六年了,我们是同学,是最好的朋友﹣﹣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我是卢小姐,她是安先生,仿佛是天赐的缘分。刚认识她的时候我还没那么浓的班味儿,那年的我还是叛逆的年纪,大大咧咧是一身尖刺的掩饰,薄薄的一层保护膜,靠得太近还是会被扎得遍体鳞伤。我不记得她是怎么跟我变得如此亲密的了,这个过程太过于循序渐进而又顺理成章……我只知道,我从最开始就舍不得伤害她。
"卢筱婕对安娴胜这么温柔啊?"
"我都要开始磕你们两个了。"
我觉得我对她还不够温柔,我在心里想着。
我好像总是会把她放在一个需要保护的位置上,哪怕我们中体育更好的是她,生病更少的是她,我也会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她。她让我觉得很干净,很善良,很容易被现实撕裂。是个人跟她相处后都会想要保护她的,不会有人讨厌安娴胜的。
她跟我有太多可谈的,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理对我们而言不是梗,而是现实。我当时会害怕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之间就没话说了,然后我们就会渐行渐远,就像我曾经拥有过的无数段短命的友谊。我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在我还只把她当朋友的时候,我就不想失去她。
当时想来,觉得自己还真是想多了。我瞟了一眼我旁边的安先生,她也看了一眼我。相顾无言,只需相顾,无须多言,我们之间的默契从来不在言语。
"我没有多喜欢雪,我喜欢的是雪山本身。"
我没有多喜欢跟你说话,我只是想跟你一起做事,重要的不是话,而是你。
雪停了,地上没有积雪,雪水融化甚至没有办法形成水洼。"不觉得雪山很美吗?像是戴着白色头纱的黑发圣女一样。""我真的好喜欢你的比喻,戴着头纱的是圣女而不是新娘,她是神圣到无情的。"真是贴切的解读。
圣女啊,屹立在天地之间,她的光辉照耀着人心的泥沼,照耀着世间所有微笑的生灵。在她面前,最干净的人会自惭形秽,最恶毒的人会深切忏悔,最聒噪的人会严肃虔诚……那是一种,比佛陀更引人向善的力量。是林徽因笔下的人间四月天,是施特劳斯曲中的春日之声,是梵高画里的星宿轮转,也是我一直想让她看到,又畏惧着让她明白的,我所深爱着,深深盼望着的不可得。
"那我们毕业后一起去看雪山吧?"
"你是傻子吗,毕业时七八月份去哪里看雪山?"
"那就找一个冬天去,你总不会一毕业就不跟我好了吧?"
"嗯……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哎呀卢筱婕!"
"开个玩笑嘛。"
现在想来,语言的确是有魔力的,话还是不该乱说。
"若美神降临人间来爱我我不会看他一眼
因为我知道只要一个眼神我就会失去理智的
我一定会的我明明知道的
但我最后还是匆匆地瞥了一眼然后就再也挪不开眼睛
于是轰的一声我为自己建起的屏障塌了
我的青春结束了"
我写过太多诗,都是写给同一个人的,但是她不知道,她再懂我,也品不出这些诗里的滋味,诗成了我那段泡在蜜罐里的苦日子中的慰藉。
我早知道我的伤疤藏不住,我们是前后桌,是舍友,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睡觉,我们形影不离,我没有什么是瞒得住她的,所以我也没有什么是会瞒着她的。
"……你怎么了?"她的声音在发抖,她像是把嘴里的话细细地咀嚼了一遍才一点一点地挤出来这么几个字一样。我怎么了?好问题,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了,难道我能说因为我最好的朋友在我以为我们应该好好学习的时候谈恋爱了,我就心慌到整整三节晚自习都喘不上气、使不上力?难道我能说我因为这种事情,手抖得笔都拿不动,连用指甲抓自己都格外费力?
这太荒谬了,荒谬的背后,是只属于我的兵荒马乱。不,也许是我们共同的,我们都知道这跟她的恋情脱不开干系,彼此心知肚明却绝口不提……
这就是我们的默契。
"先生,要是我主动提了……"你身边的那个位置是不是也可以属于我?虽然如果没有被所谓的恋爱关系威胁到的话,我真的会甘愿在名为"挚友"的位置上安心地度过一生,甚至不会想到也许可以去更进一步……这样的我,这样自私地想要霸占你身边最重要的位置而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去主动更进一步的我,要是主动了,你会接受吗?
我该问出口的,我应该把这与告白没有什么区别的问题问出口的,但我最后还是没有。问了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的,她不会为了我跟他分手,也不会因为我说了这种话而跟我一刀两断……我不能为了一个可能会让自己舒服的答案而把她推上两难的境地,卢筱婕从来不会舍得让安娴胜难过。
"……真的不能直接一点拒绝他吗?"回到寝室后,我们全寝室都在给她做军师,"你知道的,快高考了,这个时候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三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我知道她做不出这种事情。
我当然知道她肯定不会直接拒绝别人。
我明明应该在她拒绝我的提议后就不再发言的。
我明明……
"你真的喜欢他吗?"
不!不要问!
"我是说,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
卢筱婕!!!!
"是确定了一定不会跟他谈,还是说……
"你其实也有点心动?"
然后?然后?
我的安先生,她移开了她的目光,不再看我,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她垂着眸子,我想挑起她的下巴对她说"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告诉我你的答案",但我没有立场这么做。我是她的朋友,但我这辈子没有这么恨过这个身份。好像因为我是她的朋友,所以对于她的一切所谓的"好事"我都应该全盘接受,因为我是她的朋友所以我不能逼她太紧,因为我是她的朋友,所以我要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而不是我自己的。
我从她的举动中看到了犹豫和动摇。
安娴胜,你就是个懦夫,你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你不敢取舍,你总是在想折中的方法这要那要,你谁都不敢伤害,你谁都不敢失去,你怎么可以这么贪婪,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贪婪……但是我最后还是没有说。
好朋友嘛,就是要对对方的优缺点都通判接受。
所以她最后挤出来的那一句"我不知道",我也接受了。
"无论如何,你们两个真的挺好磕的,卢小姐。"我再次听到那个男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总感觉他的脸上戴了笑容,假到令人犯恶心的笑容,在等着我出丑。
我从里面听出来了醋味和挑衅,像是现任对前任的讽刺与奚落。我应该生气,应该怒吼着骂他,应该质问他哪里配得上她,应该扑上去撕碎他那落落大方的虚假面孔……但是现实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不是小说里的深情男二,我也许早就过了为了一个人做出冲动行为的年纪,我只是平静地用一种近乎慈悲的眼神看着他,和他的瞳孔中映射出的我自己,琢磨了一下后开口:
"她允许你叫我'卢小姐'了吗?"
他愣住了,应该是没有预料到我这个无厘头的问题。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收拾书包,"她只允许一个人叫我卢小姐,所有人都知道。"也只有我可以叫她先生,所有人都知道。
小姐和先生,最亲近的人喊着最陌生的称呼,又偏偏是对方名字的谐音,仿佛我已经与她度过了几十个春夏秋冬后成为了一对再普通不过的老夫老妻,两个人一脸的褶子,却彼此叫着"先生""小姐",像是调侃,又像是真情的流露,还像是新生的春芽一样,不经意间就炫耀了自己的一切,藏不住,也不必藏。
我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要是我忍不住跟那个男生闹掰了,我该怎么在跟安娴胜阐述事情经过时显得体面而又冷静;排练过无数次要是安娴胜在我找她一起吃饭的时候说她跟他有约了,我该怎么回答得不那么失落不那么尴尬;排练过无数次,要是有一天她真的决定跟我一刀两断了,我该怎么继续正常地活下去。结果是我最后终于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我可以一个人很快地吃完饭,一个人很迅速地走回寝室一个人完成学习任务;我最后终于不再习惯于去找安娴胜,我没有她也可以过得很舒服,虽然心里有一点空落落的,但是我总会习惯的;我最后还是没有跟他闹掰,没有什么必要了
﹣我又不是什么深情男二,不会跟他抢。
我最后考完了高考,心态调整了一点回来,但是当时心态崩的太彻底,没有发挥出最好的水准,但也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句号。
填志愿当天我没有跟安娴胜联系。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什么话了
"我们一定要努力考上一样的大学啊!"
少年人的妄言罢了。
我可能也算是薄情,以前那么爱着,最后却这么快地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似乎以前融在文字里的情愫都不过是一场玩笑一样。
这个年纪的爱本就是雪一样的,见不得光的。
当天晚上我梦到了我和安娴胜约定的雪山。积雪没过了我们的膝盖,我们在漫无边界的雪原上留下了痕迹,雪下得真大,几乎糊掉了我的眼睛,像是为哪位逝者抛的冥币,而狂风在我的耳边哭丧。
哭得真他妈难听,我是这么想的。
我们爬到了山顶,她指着远方让我看,那是一处再美不过的冰川,我再看,看到了我们在白色的积雪上留下的足迹,才发现并不是雪原没有边界,而是我一直在带着她在原地打转。雪原的边界就是冰川,高得看不见极点的冰壁,把我们围了起来,太阳出来的时候,散射的彩光晃了我的眼。
好美丽的水晶棺。
梦醒了,我在床上哭了很久。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无论是卢小姐还是卢筱婕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眼泪流进嘴里,我突然想到,泪水果然是咸的。
"我给你一捧来自高山之上积雪的贞洁我给你一汪来自冰川之下寒水的圣贤
这就是我最后给你的一切
一个冬天一个孤独的冬天能给你的
最盛大的热烈"
我再不会为你写诗了,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