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时坐在山边道路的松树上,向下望去,已是晚秋意连绵,席卷整片视野。
落叶片片回旋,风中已经带着冬天的味道。
他发着呆,思绪蔓延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第一次从无相门出来的时候,也是一个这样的秋日。不过要更荒凉,更寂静些。
在无相门里醒来,恍若挣脱一场大梦。心里被塞满,酸涩、钝痛、悲伤,在里面不停的拉锯着,却又显得莫名的空。
眼前一片漆黑,他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
那是凭着自己的意识出门最快的一次。门前的光亮越来越明显,闻时总觉得应该有那么一个人,就在那儿等着他。
等他出来,带他回家。
破开黑暗之际,满怀欣喜。
可什么都没有,荒郊野岭,无人踏足。
于是站了许久。
什么也么做,什么也没看。
没有人来接他。
他在愣神时由一个小小的孩子长大成人。闻时动手改了改衣服,一个冷然的少年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望着,像是山里晨起撞上了一片冷雾,一汪冰湖。
他忽然觉得,这个过程异常的漫长。好像应该有一个人,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的。
突然就涌上了一阵酸涩和苦楚。
无法言说,无处言说。甚至不知该如何言说。
至此以后的千年,孑然一身。
记不清楚,那是第几次从无相门一个人出来了。
他忽然就很想画一张尘不到的画像。
几个弟子听了都有些担忧,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供尘不到这样罪孽深重的人。
而且明明是闻时和其他几个亲徒将他亲手封进阵中的。
但是看着闻时那张从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他们并不敢多说什么。
闻时铺开纸,拿起笔,却悬在半空中落不下去。
直到一滴墨水顺着笔尖落在纸上,沿着粗糙的纹理缓缓的晕开,他才骤然回神。
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至下颚,聚成泪珠,也悄然落在纸上,是无法透出颜色的思念,明明延伸蔓延在纸上很远很远。
闻时也对自己的反应感到诧异,是下意识的,没有缘由的痛。
画成后,供在桌案上。
雪白的里衫和鲜红的外袍形成对比,骨节分明的手上青色的脉络依稀可见,拿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覆盖在脸上,乌黑的头发披散而下,一部分被一支半透明的白玉簪绾起。
视觉冲击力极强。
他一点都不想让别人看见尘不到的样子。
一是记不清了,二是不想。
不想画错他的眉眼,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也有私心的。
案桌前的线香燃着微微的光,缕缕烟雾缠绕着画中人。
“尘,不,到。”闻时的声音微微透着沙哑,是很久没说话的缘故。一字一字的往外蹦,明明声音很轻,却又莫名的坚韧和沉重。
线香的烟雾飘向闻时,许是被熏着了眼睛,闻时微微眯了眯眼,一片潮湿,眼眶和鼻尖浮着淡淡的粉红。
却怎么也不肯闭上。
尘不到。
我好像忘记了很多很多事情。
你就不怕,我不记得你了吗?
我真的很怕。
闻时明明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甚至都忘了有座叫松云的山。还有山脚下的仙客来,山坳的静心湖和终年不化的霜雪。
不记得来时路,去时苦。
却偏偏记得那位模糊又遥远的仙客,他叫尘不到。
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
可万千血海,荒芜之路,寸草不生,哪里来的春风呢?成千上万的尘缘凝成的黑雾,像一道永远破不开的墙。
何时才能扫得开呢。
春夏秋冬,闻时像那位曾经的仙客一样无情无欲,隐姓埋名在世间,奔波千余载。
没有人关心这位半仙,就好像他永远都不会遇到困难,从来不会伤心一般。
性格冷漠而严峻,不近人情,不爱说话……
的的确确是这样。
可看见某只飞过的翠鸟,它会微微抿唇,自然的皱起眉。
可面对热气腾腾的铜锅,他的思绪总像那缕四散开来的白气一样飘忽不定。
他会对着花店里的一束兔耳朵愣怔,脑中不知为何浮现起山下开的欢快的仙客来,洁白而又纯真。
明明已经不记得了,但是依旧会买回去,就那样养着。
闻时从来不明白为什么,当他回过神时,他已经这样做了。
他不知道那是根深蒂固的回忆和无端的想念。
浩如山雾,驱散不开。
闻时身边的弟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可他依旧在这世间孤身一人。
那怕在热闹的集市,他依旧觉得孤单。
像是和整个世界割离开来,没有办法走进去。
他好奇过,怀疑过,无相门究竟是什么。让他独立于三界之间的轮回,带着一具空壳和残缺的记忆一次又一次的活过来。
那时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是被下了咒,到底是谁这么狠心。
留他一人,太难捱了。
无论是在无相门中,还是在人世间中。
曾经自嘲过,那么多人渴求的长生在他身上变为现实,可他明明就不想要。
那个人真的太狠心了。
所以只好归结于残缺的灵相,他就开始寻找这份缺失。
或许找到了,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吧。
他曾么可能想得到破碎的灵相守着他这辈子都无法完全忘记的人,而这个人又用毕生未享的福报守着他呢。
每回过节,中秋、端午、除夕……
闻时会回到定居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坐在尘不到的画像前,有时盯着画像发呆,有时拿着本书,累了就伏在案桌上浅眠。
就那样耗上一整夜。
过节,总是要陪着他的。
怕他孤单。
也不知道究竟是说自己,还是说尘不到。
兴许都有吧。
一切的一切终于在第十二次轮回开始松动。
沈峤变成了夏樵,灵相忽而有了踪迹。
还多了个房客,叫谢问。
还有三只吵吵闹闹却莫名令人心安的傀。
他们终于再次重逢于万千红尘中。记忆的松动,少年的言外之意,跪坐在十里血海中吻了他的红尘,千年后再次出现的松云秘境,和山灵的恭迎。
今以素衣长礼,恭迎主人回家。
向死而生。
为所爱之人的,向死而生。
天终于许了三千里的归期,月亮终于圆满。
尘不到也讨到了那杯茶和他的余生。
长阶山路的尽头啊,有一个人走来。
雪衣红袍,手中把玩着面具,带着浅笑向他走来。
松云山犹如雪一般的人在此刻融化,或许是应为,春风终于来了吧。
再冰冷的冬也会融化的。
闻时的思绪回到眼前人的身上尘不到笑着,向他伸出手,“是谁家的小雪团子啊,怎么坐树上呢?”
闻时一跃而下,牵住了他的手。
“哦,原来是我家的啊。”尘不到握紧了闻时的手,牵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山上。
山阶边的仙客来,慢慢绽开。
闻时侧头看着尘不到。
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你明明不自在,明明我已经忘记了那么多,但是看见一切与你有关的,总是会失神。
因为,那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为何相似不露,因为君影已入骨。
“怎么了?”尘不到回望他。
闻时微微摇头,再次目向前方。
“就是觉得,今年的仙客来应该会开得很漂亮。”
清风吹过松林,间隙的声音传过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