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的那声妖怪被听见了。“晴天”里的其他小孩对017开始不一样。
他从那时候就被叫做妖怪了。“晴天”里的孩子从很小就会了冷暴力，而我也没有管。
我不想自己赶他走，我承认我有点怕他。
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不想再冒任何一点点的风险。
我只剩下我了。
所以我想的是，如果这样能让他知难而退……
那最好。
可是他没有。
他依旧陪着018，守着000号房，018会说话了，018会跑了，018五岁了，十岁了，十五岁了……
他带018爬树，抓蝴蝶，涂鸦，讲故事，教他说话、写字，玩的闹的……该做的不该做的都通通做了。
我远远看着只觉得心里恶寒，如坠冰窖的冷。
我觉得，如果一定要用人类的话语来解释。那只能是：这个妖怪看上他了。
就像是，青对我一样。
他饿了。
他要饲养一头能让他终身饱腹的猎物，就是那个被他捡到的可怜的小孩。从现在就开始。
让他爱他。
呵，男人爱上男人。
真不是一点半点的恶心啊……
妖怪。
哦，对。妖怪。
018从小听着他是妖怪的风声长大。晴天里的冷暴力，好像已经快变成热暴力了。
我好几次看见三个小孩对017不清不楚的笑。简直可称为奸邪。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关心。
但我需要和他说清楚。
“他们怎么对你我不管，如果让我知道你有一点点害人的念头，”我找到他，不带一点情感地看着他，“我会把018一起赶出去。”
那个妖怪猛地抬头，瞪着我的眼睛简直如同午夜轮回中赫然出现的恶鬼。
“你再这样看我一眼，我现在就把018踢出去任他自生自灭。”
我感受到那个妖怪的眼睫毛刹时颤抖了，他像是一只受了狙击的鸟，翅膀一下子就恹了。
他眼中骇人的戾气全盘迸散，成了聚不起来的一团雾，雾气中水汽蒸腾，翻滚，沸腾。
那个眼神，简直令人惊悚，那么痛苦而悲戚，如果不是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几乎以为他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但现在我知道了，所以只觉得犯恶。我看不下去一秒，我得立刻离开。
“你用不着对我卖惨，搞得好像我是恶人一样。”
那之后好多年了。晴天存在了十五年。
在第十五年的冬天，013、006、002突然暴毙，他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间狭小的盥洗室里，没有流一点血。
简直像三具服装店里的假人。
这种幻境，对一个降临人事就花了17条人命的怪物而言，应该很容易吧。
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终究是发生了。
这十五年，他们应该是一直再招惹那个妖物吧。他终究是无法忍受了，想和他们，也和我鱼死网破吗？
同归于尽。他是打算和我同归于尽吗？
可没有。
017选择了在2017年的新年钟声中，上吊。
真是执拗啊，017。
艳丽的妖怪死后也要做鬼。
他死在了人们欢庆新生的那刻，在000号房间。
他的尸体被我埋在晴天门前的青枣树下。
但我没找到他的灵魂。他的灵魂还在晴天里。“晴天”因为他余下的灵魂如常地存在，孤儿院里剩下的孩子被一个个领走。
自此，无影无踪。
只剩下我和018。而奇怪的是，018就像是不认识017一样，每天依旧快快乐乐的笑着，一脸幸福的样子。
一个人，爬树，抓蝴蝶，涂鸦，自己给自己讲故事。
仿佛，017从没来过。
又仿佛，017从未走过。
直到七年之后。
又一个新年。
我在那一晚，听见了非人的肝肠寸断的哭喊。从笑开始哭。
那是018。
从那晚后我每晚都要被吵醒。然后在之后的六个小时里，听着000号房间内足以断人肠、致人死的哀哭。
我开始整宿整宿的失眠。
也是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那个妖怪的灵魂系在了哪。
018和017.
呵，真是狡猾的妖怪。
他拿他的命做了最后一场幻梦，把018永远困在了里面。以后那个可怜的孩子恐怕就只能被永远困在017的回忆里了。
果然，妖怪真是可怕的、不能信赖的东西。017，在生时也对018说了同样的骗人的话吧。
017死了，018却要永远活着。带着017全部的记忆与灵魂，入无数场梦的轮回。
像是一头孤马，发了疯，一辈子。必须一直跑下去，跑到肝肠寸断，跑到悬崖峭壁，直到跳下悬崖。它要从生一直跑到死，停不下了。
我不知道017留给018的究竟是怎样痛苦的回忆，反正，无论多痛苦，那都是这个妖怪自己经历的事，怎么样都和我没有关系。
他的幻境是从黄昏褪色的时候开始的吧，为什么，是因为那是他遇见018的时间吗？
哈哈哈哈。
至情至性的妖怪，还真是至情至性的妖怪啊！哈哈哈！
我可感动死了！！！
可凭什么把我一起锁住？！！
新年后我才发现，自己走不出“晴天”了。我只能等人主动进来，把“晴天”里的孩子，一个个领走。
直到只剩下018。
“晴天”从此无人再来。仿佛这条路悬浮在尘世之外。电话拨不出去，手机永远显示着无信号。他，017的灵魂把“晴天”圈入了幻境。
他把“晴天”从人世间抹除了。
只要018在这个世上存在一天。
我就一天出不去这个幻梦。
我就一天不被人看见。
我就一天不是人。
而我不能杀018。
杀了018，017的灵魂和妖力就消失了，幻境破灭后，暴露在人世的不仅仅是“晴天”，还有018、013、006、002的尸体。
而这所孤儿院里，只有我一个活人。
我是唯一可能的罪人。
然后呢，我会被捕，被公诉，被捕入狱，被判处死刑。
一个人。
自始至终一个人。
在死前死后，还要被网上、街上，世人的目光和唾沫星子，再杀千千万万遍。
他是自杀了。可他没有放过我。
他要我要么活着疯，要么疯着死。
哈哈哈！！好！好啊！！好得很。
不愧是妖怪。
他只让从这两个里面选。那我选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选了前者。事到如今，一个无牵无挂、无依无靠、无欲无求的人，怎么活怎么死都只有一个自己。
究竟为什么还要选择生？
我不知道。
晴天只剩下018和我。我难道在可怜他吗？我为什么要可怜他？
那个妖怪是为了他才这样对我的。就因为我说了要让他自生自灭的威胁。
可是。
只有我陪着他了。
只有他陪着我了。
一年，两年……
可是哪怕那个妖怪的妖力强大到足以瞒天过海的地步，他的回忆也没办法撑一辈子。
谁让他为人的时间那么短，只活了十五年。
所以，这幻梦终究有结束的时候。
018终究要梦到017的最后。他死的时候。
然后他就会醒过来，发现从头至尾不过大梦一场。
他会醒过来。他也会疯。
果然。
我亲眼看着，他是怎么疯的。
等到暮夜之后，他就把自己锁在000号房间，披头散发抱着一团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白布，声嘶力竭地哭嚎。
他的声音像这个世界上最老旧的唱片，被锋锐的尖刀一寸一寸磨下碎屑。白布被一点一点绞出血，血融进白布，红色再也化不开，只能随着那贯彻暮夜的哀嚎慢慢，慢慢，凝固。
之后就日日如此。
暮夜之前他一直昏睡。
暮夜之后他会醒来，在此后的6个时辰里，他就那样发出没有人听得懂的哭声，由尖锐的哀嚎到凄惨的呜咽，直到嗓子哑透。
我怀疑他彻底变成了妖怪。有时我路过他的房间。我听不清他在哭喊些什么，我听不清他的话语，却感觉他仿佛在喊一个名字。
像一个怪物一样喊着另一个怪物的名字。有时我总觉得，一直在这个声音里生活的我，也被逼成了怪物。所以我才会像得了失心疯般把当年的日记写了一遍又一遍。十七年前的日记成了今年的日记，成了明年的日记，成了我的一辈子。
我写着青，写着017和018。018一定给017取过名字，就像当时的我做的一样。而我终于成了毫不知情的那一个，只能一遍遍地写着，017和018。
写到忘记了我的所写之事，所写之人。写到忘记了当时是怎样爱的，也忘记了现在要怎样去恨。
017，或是青。我都忘了怎么去恨。
我今年四十六岁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人可以为了一个妖怪发疯，就像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为疯了的人存住一个有妖怪的房间。
哈哈哈，原来啊原来，只要一进了午夜，我也就成了怪物了。怪物。所有人，所有世界，所有时间，全都，哈哈，全都成了怪物……
哈哈，仅仅是这样我还是没什么所谓啊，对吧，哈哈哈，黑夜总让人发疯嘛，没什么的，是人终归要发疯的，哈哈，没什么的，哈哈哈哈……
疯了就记不住了，疯了就不记得了。
是吗？青。是吗？你是我疯了就能忘记的吗？青。
可为什么我总是想起你？在我写着017和018的时候，在我给“晴天”门前那棵永远不会再长出青枣的枣树浇水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我老是会，不自觉地想起——
那颗怕被我打到又希望被我打下来的枣子。
为什么啊？青。
你说话呢。
青……
你说，
你还记得我们的暮夜之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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