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奇怪的朋友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笑,就像是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是真的开心一样。
我陪了他十多年了,每一天都像是刚认识他一样。他啊,就像是,一只在盛夏都不凋谢的艳魄,一只在寒冬都不死去的蟪蛄。哪有人能够真正搞懂呢。
他会在大冬天捧个碗呲溜地爬上光秃秃的青枣树,我问他在干什么。他回我:“给枣树兄接接风啊!你看看他枣子结的多大只,多甜……”
我没等他说完就从地上捡了根枯树枝砸他:“放你个屁!你有本事能从这树上拔下一片叶子都算我瞎!”
我手劲小扔不中他,他就得势地笑,“乔哪能瞎呢,哎,只有我才是又瞎又聋嘛!”
“那你下来!”
“不要,你上来。”耍无奈是他很擅长做的事。
“你…你迟早有一天要被院长打死,我不管了!”我领教了十几年了,却依旧甘之如饴地上当。
“别别别啊!乔,那我下来了啊,你接住我!”
“我不干……哎,你别跳!!!”
他特别奇怪。整个人,像是没有重量的一阵风,分明落在我身上,我却感觉像是没有接住他一般。
令人恐惧。
“哇哎哇哎,好呀乔!接的好啊,再一次!我们再一次好不好?”只有他和不懂事的孩提一样在胡闹似的喊叫。
但我还是会不受控地去想:还好还有他的声音。
“再你爷爷!!!”
“呀,乔你生气啦?你干嘛生气啊!”
“我错了嘛。”
“我就是想逗逗你。”
“真的,乔。只要我接住了刚才的风,你在冬天都可以吃上枣了。”
“妈的,谁信啊!”
“我信啊!”
你懂妖怪的笑吗?如果被允许存在于世,一定是他那样的。
自诩灿烂的阴暗,在阳光下面,像晃了一层彩虹的碎玻璃。脆弱却摄人心魄。
如果被允许存在于世的话。
“我想要你冬天也能吃到甜的。”
“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甜的。”
第二天天亮时,我和他都和没有昨夜的记忆一样。
他穿着宽大的不太像白色的白色外衣,站在窗前,抬手挡住窗外的阳光。
金白的阳光被他的手切成薄片,从他的指缝间掉下来,融进他站着的000房间的阴影下。
我一直看着他。
“乔,你看,风又乱窜地跑来跑去了。”
听着好别扭的话。
他突然放下手回过头,定定地望着我,很轻很轻地问:
“你想不想和风一起胡乱跑来跑去?”
那双灰色的透明瞳仁直直对着我,眼角微微向上翘,那是个淡淡的不着痕迹的笑。
我像是被子弹蓦然击穿的啄木鸟,迫不得已放开了我的树。脸上还要倔强着,不动声色地露出点嘲讽的意味。
“怎么,你带我飞啊?”
“你会飞啊?”
“华怎么知道我不会呢?”
想来,他从来没叫过我018,他从能说话的时候就叫我华,我从能听见的时候就听见他叫我华。
好像我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一个名字。
“你怎么从来没叫过我018啊?”
我在那天突然想问问他,就把这句话装作不经意地抛出口。
谁知下一秒他就像一只起飞的风筝,骤然飘到我面前,将我的脖子一把搂过,很用力地夹住。
痛意,像很小的虫子。缓慢,却不知分寸地爬着。
我惊慌地就要喊出来了,而他则趁机把那边所有的重量压过来,凑到我耳边吹气:“乔也没叫过我017啊。”
他哈出来的气像是正在蒸发的热薄荷,朦胧地勾勒出他翘起的唇尖。鼻翼,睫毛,下眼线。
看不见也如同妖怪的脸。
有一种很强烈的恐惧蓦地汹涌了,我猛的抬手朝他脸上打去,“你个疯子!” “啊,被抓到了。”他脸上挨了实打实的一巴掌,有点红,和抹了胭脂一样。可他依旧歪着脑袋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好吧,你当鬼。”
我永远搞不懂他。
“羊癫疯。”
我的确没叫过他018。我叫他疯子。他以为那是我给他取的名字。
我十三岁的晚上是我与他心照不宣的梦。
我后来去过那间盥洗室,除了狭小与污臭以外,没有一样与那天相符。
我没有找到缠裹他的破白布。也就没办法把那条该死的白布剪的稀巴烂。
我怀疑我真得醉了,哪怕我从没喝过一口酒。
只是我开始频繁地幻听。每到入夜后。灯关了。各种声音,和那天如出一辙的声音就开始侵袭我的耳朵。
笑声。雷声。哐当声。嘎吱声。
我知道这些是真的。因为那天的事情是真的。
我说的幻听也不是指这些。是这之后。
“乔,你睡了吗?”
“我就当你睡了好吗?”
“我可以和你说说话吗?”
“你就当我在说梦话吧,或者,把我当成梦话也好。”
我还以为我不去回应幻听就会结束。可是他只自顾自地笑得开心。
一点也不管我。
“你知道我刚才去哪了吗?”
你被别人做风筝去了。我暗自狠狠地笑了一声。心却莫名地抽痛。像一只分明干透了的毛巾,有人硬要把它挤出水。
“我和我的好伙伴去玩跳绳去了哦。”而他却还毫不知情地笑。
真是可恶啊。
“可好玩了你知道吗?”他像小孩磨牙一样把头一点一点埋进我的被褥里,透出来的声音似乎是在撒娇的猫。很软的那种。“可好玩了。”
我的脑子糊成了比乱码还难解的麻子。
“可惜你没来,你没来呢,哎,怎么这么可怜啊,乔?”
可怜的到底是谁啊,枫?
我的鼻腔似乎浸水了,和腌了咸菜一样酸涩。
他却还无所事事地挑着我的被角随意玩弄着。“当然了,你来的话,更可怜的就是我了。所以还是算了吧,还是你可怜好了。你可怜我才更好过。”
怎么敢的……
“嗯,为了不让你白可怜,我就和你讲讲我们玩了啥吧!”
他怎么敢的???
“我们一开始先是‘刺咯次咯’地绑了根大长绳,就是那色丑了点,嗯,质量也不太行,老断。”
他和讲故事一样用着平静轻和的语气,这时候像是想到了好玩的事,咯咯笑了声,
“断了甩人脸上老疼了,当然我这么幸运的还没被甩过。”
他轻轻俯下身,热薄荷的气息离我近了,他小心翼翼地扯住我被褥的一角,慢慢向他那边拉。我全身都紧绷着,竭力把自己想象成一张弓。而他只是借了一点点的被子,把寒冷的身体裹住一边后,就不再动了。
“后来呢,我们就哐当当地开跳了嘛,还噼里啪啦地荡了会秋千。”
他可能是困了,声音越来越含糊,尾音却仍旧熠熠地向上扬着。
好固执地表示出炫耀的意思。
“荡秋千很好玩的,可以把风荡到树上去,然后我就摘果子给你吃,我变风筝给你玩,你来放我……”
夜太湿了,水滴到木板上,我听见好响的一声。他轻轻动了一下。然后我就一点声不敢出了。
失眠的夜晚很难受。
我能做的,只有等那一秒钟从他的被子上滚到我这一边,再等下一秒从我这滚到他那里。好像借此,我就可以碰到他。
过了好多好多个一秒钟,我转过身,对着他的脸,说了今晚我的第一句梦话:
“那你把我一起带到天上吧。我和风随便转转。”
夜深到快亮了,我把我的被子分了一半给他,然后隔着被子抱着他。
我们和暮夜一起,被染成红色。
托妖怪的福,
我睡到了第二天的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