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看了一出精彩的戏剧,以后必是会偶尔想起;枫丹人并非因戏剧而生,却是为戏剧而活的。幕起幕落,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多少次掠过人的一生。所以芙宁娜演绎的只有自己知晓的182375幕,甚至于说整整五百年的日夜光阴,在神位消失的那一刻,便无人在意了。
“她第一次参演,便荣幸出演了一出漫长而伟大的剧目,也是台下唯一的观众……”
“哼哼,那么芙宁娜姐姐是怎么知道的?”灰眼睛的雅辛托斯质疑道。
“小鬼,我说了是传说!然而,作为上帝视角的人们,确实是一无所知啊……”
雅辛托斯跳起来喊:“嗯——她拥有像歌剧一样美妙的孤独!”
“这样伟大的艺术还是只藏在戏剧里好了,亲爱的……话说你是不是该回去了?这个故事我明天会为你讲完——来的时候记得带一束水仙……”
——从此以后的我,仍然享受着回忆独舞的幸福,承担着作为故事唯一读者的痛苦。
.......
芙宁娜在雨夜再次绊入梦境,端坐在高高的神座之上,却平静地开始想——这样夜复一夜的梦,就只能以最终真正的死亡为结吗?审判日欧庇克莱歌剧院的景象又一次平铺在她一深一浅的水蓝色眼睛里,总归有些索然无味了。她在心里默数着钟声,出乎意料地,这一次的“再次审判”将要提前结束了——周围渐渐暗淡下来,观众席上或是不可思议就是兴趣盎然的脸逐个消失。
芙宁娜闭上疲惫的双眼,静待着这场戏的落幕,她已经准备好从睡梦中惊醒了。
“多么安静啊,鱼已经在吐泡泡了。”她漫无目的地想。
当双脚自然落地时,她察觉到不对劲,倏地睁眼,目光落到的地方,便被天上捧出的皓月照亮。月亮朦胧在天上之水中,却不映入她脚下所踩的水面上,四周便是遥远的水色了。
“唔,这地方还挺漂亮的,既然被我梦到......”
“美丽的泉水啊,我便赐予你‘苏丹薄罗’之名......”她扬起双臂笑道。 “哈,不如“枫丹白露”之讳。”身后不远处的声音如流水漾着,泠泠地响起来 芙宁娜乍然听到,只顾愕然了,她愣愣地转过身,芙卡洛斯正温和地看着她。
“『镜子里的我』?芙卡洛斯!......”
“是我,芙宁娜。”她笑着应答,便被面前的女孩抱住。
芙宁娜的下巴没挨在她肩头,一滴眼泪就先落在她肩上了,芙卡洛斯一愣,闭上眼睛掩去眼底的哀伤。
芙宁娜随后快速地推开她,盯着那双与自己并无二致的眼睛,期望又不安地问道:
“你回来了?!是吗?”
“不......我很抱歉没有,芙宁娜,这是你我一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这一个月以来枫丹都在下雨,我待在房间想了很久......”
“听我说,芙宁娜......我来到这里,是为道歉,是为感谢,是为告别。我们所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没有值得现在说的了。”芙卡洛斯温和地打断她。
“而且,大家都清楚的,我已经回归大海了......”
“大海吗......那里确实是我们的家啊。所有死去的人,都回家了。”
芙宁娜对她扬起笑,芙卡洛斯却是抬头望了眼状似薄纸的月,缓缓开口:
“我们应该保持愠怒,芙宁娜。地上对上天上的事,怎么也不会遥远了。” “嗯,我知道。牺牲本来不该来到我们这儿。”
“厄歌莉娅对我说,正义只有一个。降下预言是维系者的‘正义’。厄歌莉娅给了枫丹人『肉』,那维莱特赐给枫丹人『血』,这都是‘正义’。接下来,芙宁娜,该去寻找你的。”
“那么你的呢?是实现预言吗?”芙宁娜突然质问,“到现在,那个预言是真是假?天上是否感受到了神位的坠落?明明其他神明......
“你想的太多了,芙宁娜。我的‘正义’,或许是给那维莱特一个机会呢?”芙卡洛斯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抚,“无论如何,枫丹的民众,最终都成为真正的人了。这是我们最初的梦想啊。”
“这是命运的必然吗?预言确实真真正正地发生了。”
“但我们不是命运的奴隶,厄歌莉娅要让精灵们上岸,精灵们便真的成了人;我们要让枫丹人成为真正的人,这件事便降临在这片正义的国土了。如果它真的连我的预想都预见了,那么我的思考便没有意义了。但是......”
“思考本身的意义并无太大的意义。我们做出来了,这才是意义了。”芙宁娜道。
“很庆幸你能这样想,接下来的道别,也该到时间了。”芙卡洛斯给了她一个极短的拥抱。
“虽然五百年间,我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明明是在我们第二次照面,但是我还是不忍啊芙卡洛斯——”
“一次次,一次次,这样漫长又孤独的煎熬,我多少次想过放弃,可是我像是隐隐知道,你承受的到底有多么沉重,所以我不想放弃。枫丹庭的人们,纵然在外面看来是荒诞不经的,但大家的欢声笑语,是我所留恋的最宝贵的东西,所以我不想懈怠。在每一个像这样的夜晚,我不知道我在睡梦中有没有流下眼泪,我多么希望唯一知情的你,来看一眼我......现在,你将要消逝了,我死了之后,那么除了那维莱特,便没有人记得你了!万一,万一我有一天忘记了你?......”
五百年的钝痛像潮水一般向芙宁娜袭来,她悲伤地望着芙卡洛斯,像是在等待审判的钟声 。
“不会的芙宁娜,我是如此确信,你不会忘记我。你就是‘枫丹白露’啊,你的一切美好品质,都从人类理想的乌托邦之处继承。”
芙卡洛斯后退几步,优雅地提起裙摆向她致礼。
“我亲爱的芙宁娜小姐,在此,请让我为你跳一支勿忘我之舞,衷诉我的歉意、我的敬意,以求你的怀念。”话毕,芙卡洛斯仰头再次望了一眼虚无之空,转身在月下翩然起舞。
芙宁娜眼含忱意,纸糊似的月亮终于将清辉洒下,照进她的眼睛。她轻轻哼起记忆里故乡的歌谣。
“海的女儿流着泪游向远方,
挚爱的心之湖仍然滚烫,
她要去追寻岸边的轻涟。
陆地的生灵欢笑在森林,
微风绿浪,多么像我深爱的家。
当大海震怒她轻轻抚慰,
有一天荣归故里我将再一次亲吻她。
水的女王淌着泪优雅落幕,
无上光荣的神座悄然坠下,
她要向母亲诉说陆上的孤独。
水下的万物百废复苏,
欢声笑语,我们终于有了因缘。
当她的诀别如一路繁花,
那一刻我将最后一次拥抱她......”
一舞完,她快步走上去,笑着朝芙卡洛斯递去一束白水仙,“这很奇怪,我仅仅是想为你送上一束花,它便在我手里了。梦确实是能成真的。”
“我们都无比相信着梦想成真的这一天的到来。现在,我该走啦。很高兴,你成为了真正的人。”芙卡洛斯的身影慢慢变淡,她想了想又微笑摇头,“不,芙宁娜一开始就是我理想中的人类。”
在最后一刻,芙卡洛斯又好像喃喃自问,“现在,我成为真正的人了吗?”
芙宁娜没有伸出手想要触碰,只是微微低下头致意,却在听到这句话时抬起头,笃定喊道,“芙卡洛斯!你一直是枫丹的神明啊!我一直......珍视你的存在,你早已经是真正的人了!”
“所谓神,不过是爱人之人。芙宁娜,你如何不是神明呢?再见,芙宁娜......希望你喜欢成为人的百年生活。”随着笑声远去,那抹身影便彻底消散了。
“再见了,芙卡洛斯。”芙宁娜说。
从神变成人,从被神诅咒的神变成被神祝福的人,一直是芙宁娜作为新生神人格的祈望,可是当神的诅咒同神座一同抹去,她只能转身跳入深渊了。
当她扶着审判庭沉重的大门,霭云压向枫丹庭的死寂天空,天的那一边,海日升起的地平线上,太阳破云之势顿出,那维莱特正赐予曾经的臣民以跳动的鲜血,于是感受到神的召应,她抬头望向海的尽头,就像水下的生灵第一次望向陆地,多么神圣,多么悲哀。
天气好得没话说。
克洛琳德敲了敲桌子,将一束白水仙放在她手边,坐下的同时,咖啡杯已经被她推到芙宁娜面前,“开心点,芙宁娜,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是这样的,决斗代理人小姐。我只是在想要点歌剧院蛋糕还是泡芙。”
“不妨先看看雅辛托斯给你点的白水仙——哦,对了,他今天要去墓园祭拜父亲,便拜托我给你送过来了。”
“那么我是否要给你讲昨天我未给他讲完的故事呢?”芙宁娜莞尔。
“那倒不必——如果内心还没有抉择,那就都点好了。”
“说起来,你今天怎么会有时间来找我这个闲人?”
“说不定这将是一个愉快的下午呢......暂时忘掉我们曾经的上下级关系吧,现在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拜访你哦。”克洛琳德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