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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素色为奴妆

焚花录

时年六月,牡丹花期将过,洛阳城里的牡丹花也相继残败,年轻的帝王站在角楼神色淡然地望着城北的关隘。

“江川,牡丹要开败了,你怎么还是不愿意回京都?”

出征前,江川同他说洛城的牡丹开时便告捷回朝,可是一年又一年的牡丹花开,一次又一次的战事告捷,那个人一次又一次失约。

“你说的究竟是哪一年的牡丹开?”

皎月十几里,照破三更寒。关外悲歌彻,芙蓉春帐暖。

一盏孤灯,二钱老酒,三尺青锋,四宝文房。江川觉得这便是自己聊慰余生的所有了,他不是什么骚人墨客,酒后那些洋洋洒洒的诗作不过是见不得人的思慕。

“关外悲歌彻,芙蓉春帐暖……阿弟,今夜可是如此景象?”面颊绯红双眼迷离的人独自喃喃道。

过了今夜,将会迎来同合苏里部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合苏里部是北方部族中实力最强幅员最辽阔的部族,朝廷收回军队之后他便只剩下一支萧家的军队,人数实力和武器装备上自然是比不上禁卫军的,加之对漠北地形环境不熟悉粮草又供应不足,这一战注定艰辛。

六月的漠北昼夜温差极大又异常干旱,常有风沙蔽日,这一仗持续打了月余,粮草日渐告急却迟迟不见运输粮草的兵马。倒是朝廷的文书一封又一封加急送来,无非是召他回去。

周祁不是个任性的人,但在这件事情上两个人都少有的固执,眼看着漠北战事告急却迟迟不肯下放兵马粮草。

“陛下,若不及时调用兵马支援,光靠江家的军队不出十日怕就要弹尽粮绝星落云散了。”

朝臣们接连上书均未获准批复,无奈之下只好搬出了皇后刘鸢。

周祁盯着刘鸢的眼睛看了许久,拼命想要从中解读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拆散了一段金玉良缘,她应该恨我的吧。眼睁睁看着从小宠爱自己的哥哥身陷囹圄却不肯派去漠北一支援军,她应该很失望吧。每次打胜仗都要设宴大庆如今眼看要败北就弃之不顾丝毫不念及故情,她应该恶心极了我吧。

可是从刘鸢的眼睛里他什么都读不出来。

“他不会死的,他答应过朕。”等他粮草耗尽了就一定会回来的,就是逼上绝路也要逼他回来。

“你以为他有多大能耐一人抵得过千军万马?若他此战真的……”刘鸢颤抖着声音,眼里噙满了泪水“真的回不来了,你可知你要错过的是你此生最大的遗憾!”

“错过什么?鸢姐姐你说清楚,江川他同你讲了什么?”

周祁真的慌了,昔日里永远都温柔端庄贤良淑德的皇后刘鸢,断不会如此失态。一口一个圣上,陛下的人,断不会如此逾矩。

“阿弟,这么多年来,为何你从来就不去问问自己为何如此盼着阿川回京都?为何对阿川的君臣之忌如此耿耿于怀?你又为何从未问过阿川为何不愿意回京都?”

为何?为何?他不止一次地想,若是他不立刘鸢为后,而将刘鸢赐给江川是不是就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一个对自己只剩君臣之义的将军,一个冷血无情的帝王,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

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何会因为一句话就如此期盼洛城五月的牡丹。

“他心里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你心里顾及的也从来只有一个他。可是你们都不明白……”

眼泪顺着眼角汩汩流下,淌过脸颊沾了胭脂的红泪一颗颗滴落,刘鸢拔下发髻上的一支金钗,是出嫁时妆奁里最漂亮的一支金钗,也是唯一一支被江川夸过好看的金钗。她伸手去抹了抹周祁的脸颊,眼底含着笑意。

“鸢姐姐,你是不是在怪我?”周祁感受到刘鸢有些冰凉的指尖轻轻地一下一下抚摸着他,上一次做这样的动作还是因为贪玩被母妃训斥后刘鸢如此安慰他,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动作却令他一阵鼻酸。

刘鸢攥着金钗的手突然发力刺向自己的颈间,鲜红的血就顺着金钗上一晃一晃的流苏滴在衣襟上一朵一朵晕开了花。

“鸢姐姐!”周祁被刘鸢的举动吓了一跳,赶忙用手去接住倒下的刘鸢,“来人,传太医!”

“鸢姐姐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说什么阿弟一定乖乖听话,你不要这样!”周祁抱着刘鸢泣不成声,他头一次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无助。

“我梦到很多次,你,我和阿川小时候在流花阁里玩儿,阿川挽的剑花是最漂亮的,最甜的花蕊永远都是你的。阿弟,如果鸢姐姐不存在的话,你与阿川应该能看清彼此的心了吧!”

“鸢姐姐,你不要说了,太医一会儿就来了,你会没事的!我不会再逼他了,以后我们三个都好好的。”

“鸢姐姐你醒醒!你看看我,鸢姐姐!”

鲜血从周祁指间不断流出,怀里的人呼吸一点点变弱,太医赶到时刘鸢已经停止了呼吸。

“陛下息怒,皇后薨了。”太医语闭,满屋子的人都纷纷叩首。

皇后归西的消息传出没多久,禁卫军的军队还没赶到漠北,就接到江川将军战死江家军全军覆灭的噩耗。几天之内周祁失去了两个最亲近的人。

元秋九年八月,江川的棺椁归京都,周祁身着一袭素袍带领十万大军至城外十里迎接。

历朝历代从未有过帝王为将军戴孝之举,尽管周祁提出要为江川戴孝遭到了满朝臣子的反对,在江川归京当日周祁依旧戴孝远迎。

八月的洛阳风急天高满目秋黄,周祁骑着马走在引灵的队伍前面,白幡在风中翻卷着猎猎作响,官道两边本是百里的牡丹,如今只剩下残败后的花枝挺立在风中连晃动都懒得晃动一下。

他的心上人原当被民众拥着以最高的礼遇,走在这条通往洛城的路上,那应该是洛城的五月满城的牡丹都开了,他就笑着站在角楼望着他的心上人归来。

周祁颤抖着双唇,紧咬着牙关试图把眼眶里的泪水憋回去,可是洛城的秋风太大了吹迷了他的眼,眼泪就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淌,迎面的风像一把把利刃割的他的脸生疼。

漠北的风沙应当要比京都更甚,不知江川是如何扛得住的。

尸体归京后三日是祭祀礼,周氏历代君主均信奉天神到周祁这里也不例外。宫内的大祭司与巫师以及乐人都已经在灵前守了三日,今日的祭祀仪式过后,棺椁会在灵堂停49天后下葬。

“大祭司,依你之法当真可保江川将军灵气不散带着此生的记忆入轮回之道?”周祁捧着大祭司呈上来的聚灵瓶端详许久。

“回陛下,将江川将军生前贴身之物封于灵瓶可保灵气不散,至于轮回之后是否还记得前世之事需得祈求之人虔诚祈祷棺椁下葬前停灵的七七四十九日守灵堂,食寒食,清心戒欲。这只是其一便是寻常人难以做到,这其二非生者所能改变,若死者无此心念便是做再多也徒劳。”

周祁听完大祭司的解释眸光暗了下去,若是江川不愿再忆起他不愿来世再相遇他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八月十六是停灵的头天,亦是周祁的生辰,原本应当是举朝贺寿之日,周祁却一身素衣在灵前听着大巫师唱着巫乐,红肿的眼泡和有些干裂的双唇令他显得有些疲态。

他在想,若是他能不那么任性,早些调兵去漠北支援江川,是不是如今就可以带着捷报回京都亲自给他庆生呢……眼下这般生辰他宁愿自己不记得。

不知从哪一年起,周祁的生辰再也不会去角楼量身长了,朱红色的柱身上深深浅浅的剑痕停在某一除不再添新的。

“江川哥哥,阿弟知道错了,是我愚钝未察觉对你的用情。算我求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周祁的眼睛干涩到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双膝跪的太久已经失去了知觉。

这才过了头七,周祁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眼眶有些凹陷,鬓间的发丝花白,看起来长了十多岁。若是刘鸢在,定不忍心看他遭如此罪。

周祁不知道自己是靠着什么样的信念撑过这七七四十九天的,待江川棺椁下葬的那天他已经没有办法靠自己来独立行走,左右都有人搀扶着。

装有江川贴身的牡丹玉佩的灵瓶在灵堂放了四十九天之后被大祭司封住了瓶口,这样一个梨形的闭口陶瓶就随着棺椁一同下葬。

葬礼结束后周祁大病一场,卧床休养月余,加上为江川守灵的日子,朝政已有许久未处理。好在这些年周祁选贤任能震慑朝纲,少有结党营私贪污腐败之人,倒也未出什么大的乱子。

只是这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这帝王是为了一个战死沙场的将军放下朝政,时间久了难免有些不大好听的传言,弄得人心惶惶。

哪知周祁上朝的头一天就下了令,要在周氏的所有嫡亲子嗣中立太子。

周祁幼年登基,当时朝政不稳外局又动荡,好不容易坐稳了这龙椅,立太子一事原本不该如此着急,况且这些年皇室少添血脉,几个皇子都还年幼这太子的人选又当如何定夺。

但依照这位帝王这些年的行事作风,立旁系子嗣也不足为怪。只是,如此急切要立太子引人遐想,是否这位帝王身体不济要提前退位。

无他,只是自江川走后周祁便再不想干涉朝政之事,不想再日日看着他替他打下来的江山空留遗憾。

元秋十年七月,立安亲王嫡长子周氏与渊为太子入主东宫。

元秋十年十月,元帝周祁退位,咸帝周与渊即位改国号为裕成。

退位后,周祁在苏台山的云水寺里带发修行,那经楼里的经书便是他修行之时所抄写的拓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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