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峰绮礼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屏幕上跪在十字架前痛哭流涕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的身边,卫宫切嗣死死盯着电视,表情严肃又悲痛。
……看样子是十分投入到了这个在自己看来完全不能明白好看在哪里的电视剧之中。
他又将视线放回到了电视屏幕上。那里,失去了一切的男人仍然在不停地向着十字架哭号,以一种可以说是不堪入目的姿态乞求着“神”的垂怜。
客观来说,这在正常看来确实是会引起人内心中所谓“怜悯”,所谓“同情”,又或者所谓“想要给予帮助”类似于这样的感情的情节,身旁的正义感一直以来都比别人更强一些的切嗣看得如此动情自己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
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能对这样所有人都觉得该给予伤情的情节抱有所有人都觉得是无比正常的感怀。
——自己是、不正常的。
对于这一点的自觉大概在绮礼还没有完全懂事的时候就隐隐约约的有了——因为那些从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困扰着他的断断续续的梦。
在那些梦里,尚且年幼的自己无论自己愿意与否,都一直在被迫目睹着另一个男人的一生。一开始,因为年纪过于幼小,他还不能分辨那个男人是谁,这些梦又有着怎样的意义。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在某一天突然明白过来——那个一直以来都缠绕着漆黑的男人就是自己,而那些混乱又清晰的梦中的情节,就是“自己”曾经真的经历过的事情。
——那梦,就是曾经的“自己”的记忆。
懵懂中了解了这件事的孩童虽然还处在心智未开的阶段,尚且还不知道有“前世”这个概念,但由于从过于早的时候开始就天天与这些“记忆”为伴,所以便以一种如同学习最自然的生活常识一样的方式消化着那个“自己”的一生。就像每天都要吃饭,上学,睡觉一样,他每天都在看着那个“自己”一边一心侍奉着神祗,一边又无可抑制地陷入自己胸中不断扩大的空虚,并且为了填补这个空虚不断地挣扎,却又总也得不到解脱的痛苦模样。
而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自己”的痛苦的自己则将那些痛苦尽数吸收到现在这具仍然在成长的身体当中,没有任何抵抗,就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
然后,他看到了那场为了一个已经污染掉的“愿望机”而以命相搏的战争。他看到了在那场战争里面的自己在那个金色的从者的教唆下,一个一个将自己身边的人杀害——并且对着他们的尸体露出扭曲的微笑的模样。
——原来曾经的自己是一个,只会对别人的痛苦感到幸福的存在。
理解到这一点的那天夜里,从梦中挣扎着醒过来的少年绮礼将仍然存留着用刀子戳进别人身体里的手心按住了自己的心脏。
没有沾上梦里那样粘稠血液的手心按着和梦中一样加着速的心跳,他在一片难以平息的耳鸣之中不知哪里事不关己一样地漠然地想道:
——啊啊,原来自己,是不正常的。
曾经的那个自己是。
现在的这个自己也是。
怪不得自己从小到大都在被周边的人说评价为“情感淡薄”,怪不得自己在别人都在大哭大笑的时候只能做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反应。
……因为自己,一直以来,都是那样不正常的啊。
无比自然地导出这个结论的绮礼没有因此而感到太大的打击和动摇。他只是在想,这一次自己不会在别人痛苦的时候感到愉悦,这已经很该让自己感到满足了。
然后,他便像接受某种颠扑不破的原理一样接受了这个事实,就那么淡漠地和任何人都不做过多交集地生活、长大、成人,淡漠地想着也许这样不正常的自己就要这样孑然一身地走过这一生了也说不定。
……直到他又一次地碰见了,卫宫切嗣。
“……礼、绮礼……啊——真是的,绮礼!”
肩膀被剧烈地晃了一下,他猛地回神,看见切嗣正半是关切半是疑惑地看着他。
电视屏幕上,刚才还在哭喊的男人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缓缓滚动的片尾列表。
他眨了眨眼。
“啊……抱歉,我走神了。”
老实地承认这一点,然后看切嗣满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一看就明白了啊。怎么了吗?有什么烦心事?”
“……”
他看着切嗣近在眼前的写满担忧的脸,又眨了眨眼。
“……不,没有什么。”
“……”
切嗣又打量了他一会儿。
“你如果这么说……”
先是想要放弃追问地说了这半句,但很快又一转而为“果然还是不放心”的表情,道:
“……但是绮礼,真的没关系吗?”
顿了顿。
“……你最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你这样发呆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啊?”
他一下被戳中要害地喉头一哽,但几度动摇后还是没有对切嗣坦白什么。
“……只是最近有点疲累罢了。”
用这样蹩脚的理由搪塞着,对方虽然明显并没有认同这样的理由,但也没有选择继续问下去,只是念着“嘛……你觉得没关系的话就好”这样的话而站起了身。
他也跟着站起身来,看着对方眼底仍然残留着的关切而感觉到了胸口一阵被紧紧攥起来一般的难过。
现在的他和卫宫切嗣,是世间所谓的,“恋人”的关系。
具体是如何变成这个样子的,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难说清。他现在能说清的,就是第一次,他在自己打工的咖啡馆无比偶然地见到来买咖啡的切嗣的时候,自己所感到的那种震惊……
和在全身上下涌动的冲动。
那是一种莫名的——不,这么说好像也不大合适,仔细想的话,那应该是之前的自己留给自己的——总而言之是十分剧烈又难以抑制的、他此生二十多年来都不曾感受到过的冲动。而具体要冲动着去做什么,他自己其实也说不清。只是本能地对就那样飘飘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产生了想要靠近、想要了解的迫切渴望。
迫切到对方已经开始点单了自己都完全没有在听,直到被旁边的同僚推了一把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多么的失态。
“……对、对不起……”
于是慌慌张张地低下头赔礼道歉,然而再抬起头,却对上了切嗣送过来的,充满兴味的眼神。
“……呐,你。”
他说。这次有好好地传递到自己耳中的声音,和自己“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这让他又一次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不过,这远不是他的慌张的终点。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关于那天的明晰的记忆到此为止,他根本记不清楚那之后自己是如何含混地将切嗣打发走的。只是再一回过神,自己就已经拿着对方愣塞给自己的名片,在思考着是要留着还是丢掉这张名片的时间之中就无意识地把对方的手机号记下来了。
……而之后,也是和这样的初遇差不太多的,自己再一回过神,就已经和完全没有对前世的记忆、只是一个劲儿对自己说着感觉不知为何和自己很投缘的切嗣成为了“恋人”关系。
——在自己还完全没有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
“抱歉,今天不能住……明天必须去公司,所以必须赶个末班车……”
换好鞋子站在玄关的切嗣抱歉地对自己笑着说道。
“明天工作完了还会过来找你的,所以不要露出这么寂寞的表情,呐?”
说着伸手来戳自己的脸颊。
“……没那回事。”
他有些窝火地躲开了那伸过来的手指,同时心下疑惑着对方到底是如何在自己肌肉都没动分毫的脸上看出“寂寞的表情”的。
说到底,自己根本就没有——
“好好,没有没有。”
对方明显是在调笑的语气让他更加窝火起来,于是把手上拎着的公文包使劲往对方怀里一撞,生硬道:
“还不快走。没有车了。”
“好好——”
对方嬉皮笑脸地接过公文包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道:
“那么明天见啊,绮礼。”
而他只是在快速地点头当做回答的同时,将门关了上。
没有了切嗣的房间不知为何显得无比空荡,也让自己长长的叹息声显得过于明显。
他选择无视自己胸口堆积的某种他自己也难以言说的躁动,锁好门后向直到刚才还在和切嗣进行着无关痛痒的日常对话的客厅走去。
电视没有关。已经放完碟片的屏幕上是一片刺眼的单调蓝色。他皱皱眉,俯下身去想要去地上找遥控器,却在茶几脚边看到了属于切嗣的黑色长风衣。
……竟然把这样的东西都忘在了这里吗。
他有些无奈地伸手,在心里吐槽着切嗣的迷糊地去捡那件被随意摊成一团的衣服,却在捡起来的同时发现衣服下面压着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是刚才一起看的那部电视剧的光盘盒。
盒子的封面上,主人公的男人跪在巨大的十字架前祈祷。逆着的光线让十字架和他都变成了黑色的剪影。
他手里拎着切嗣的风衣,看着在风衣下面显现出来的对着十字架祈祷的男人,一下愣住。
自己对切嗣的感情,就像自己对神的感情一样,自己近来越来越如此感觉到了。
这一世的自己也和之前的自己一样信着教。……不,说信教也许并不合适,因为自己兵说不清楚自己对于神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纯粹的“信仰”。自己只是受着前世的自己的影响,几乎本能地便将十字架戴在了脖子上。
然而,这到底能够说的上是“信仰”吗。
之前的自己一是受着家庭的影响,二是为了寻找能够填充自己的虚无的答案,而不断对神献上了祈祷。但是讽刺的是,自己最后找到的东西,却是对神最大的背叛。而这一次,因为受了那样的自己影响而又一次轻易便做起了弥撒的自己到底真的能说是神的信徒吗。就算这真的是信仰,那么有着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从根本上说还是如前世一般的非正常的情绪的自己到底能不能得到神的指引和救赎也是一个未知数。
所以,每当别人问起他是否是信徒的时候,他都不会给出确切答案地糊弄过去。
面对切嗣的提问的时候则更该如此。
……他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
“诶——你信教啊。”
那时,刚认识不久的切嗣看到自己脖子上戴的十字架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对自己说。
然而,明明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的含糊其辞的说法却在那时完全没有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
他只是看着兴味津津地看着自己的切嗣,没有能够发出任何声音。
不过好在,切嗣并没有继续问自己什么,很快便说起了别的话题。那之后也没有再问起过自己关于信仰的事情。因此,自己也就一直无从得知,在当时自己的那一片沉默里,切嗣到底明白了多少。
——就像自己一直不能知道,切嗣对于自己对他的感情,到底明白了多少一样。
自己这种根源于前世那种空虚又丑陋的执念的情感,到底能不能称为切嗣所说的“爱”;再者,就算这真的是“爱”,那么即使此生也一直有着异于常人的情感起伏的自己又真的配得到来自无比正常的切嗣的回应吗——这样充满了矛盾的甚至自己都不能明白的困惑,切嗣到底明白了多少,他一直不能知道。
或者说,也不想知道。
……自己其实,一直是在害怕的。
——害怕切嗣总有一天会想起来、或者发现,自己胸中这如同黑泥一样不可解的混沌漩涡。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
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已经拎着那风衣呆站了很久,并且并没有自觉地轻念出声。
他有些慌张地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闭上了嘴。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又怎么样呢?
他在心里默默地问着自己,然后在想象到切嗣如同之前的那个魔术师杀人卫宫切嗣那样充满嫌恶和鄙夷地看着自己的景象之时,产生了很久以来没有过的强烈动摇。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
手中的风衣不知是不是巧合,还是那个“卫宫切嗣”喜欢的黑色长款。
他拎着风衣的手不知何时握得死紧,在衣领处留下褶皱的痕迹。
……那还不如,在那一天来到之前,自己先……
“……”
胸口在脑海里浮现出分别的话语的那一刻便感受到了难以呼吸的钝痛。
“…………”
他又站在那里,盯着这件衣服又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似地叹了口气,开始为了确认切嗣有没有落下什么重要的东西在衣服里面而翻起了衣服的口袋。
所幸,衣服里面没有留下什么需要特别去送一趟的东西。除了切嗣爱用的香烟,一直随身带的打火机,几张胡乱塞着的名片以外,还有的就是一枚金黄色的五元硬币。
……五元。有缘。
他把这唯独一枚不知为何会孤零零地躺在衣服口袋里的五元硬币放在手心,突然觉得,这也许便是一种神的启示。
——断,还是续。
他一下子蜷紧手掌,又一下子张开。
锃亮的五元硬币在手心中刻画出难以磨灭的存在感。
——就用这枚硬币,看看神会如何说。
他抿紧了嘴唇,将这枚硬币推到指尖,顶在了拇指的指甲盖上。
——……啊啊,神啊……
他手指紧绷,闭上双眼,觉得自己似乎好像有些懂了,那匍匐在十字架下哭号的男人的心情。
然后。
——嗡——
自己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就在这个时候毫无预兆地震动了一下。他的手猛地一颤,五元硬币便失控地滑落在地,咕噜咕噜地一路滚进了沙发底下。
“……”
他有些呆怔地看着那代表了神的启示的硬币就这么消失在了视界里,然后才想起来手忙脚乱地拿起了电话。
是一条短信,发件人是刚才自己还在拼命想着的风衣的主人。
……大约是来问风衣的事情的罢。
他这样想着,虽然内心仍然没有平静但还是点开了那短信。
但短信的内容却完全违背了自己的想象地只有短短几个字:
——绮礼。没关系。
他愣在那里,瞪大眼睛看着这几个字,许久。
然后慢慢地、脱力一般地跪到了地上,将身子蜷缩起来,脸埋在切嗣的黑色大衣之中,没有声音也没有眼泪地哭了。
——啊啊,神啊,我到底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