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一生都在寻你,一生说不出一句“我爱你”。)
华桢十二岁,父母将他从老家接回。随行的有两人,年长的是家中老佣人,赵妈,另一个是赵妈的干孙女,小林。
她低着头,穿着花布粗衣,扎着双麻花辫,额前有厚厚的刘海,看不清她的脸。
母亲不喜欢青春年长的大丫头,怕他们主意大,会带坏华桢,就打发她去了厨房。
华桢刚回家,怯怯的,似乎想阻止,但最终没敢开口。只是死死地拉着她的手不松开,我能看出,他很依赖这个小女佣。
在我看来,无非是在老家待太久了,分不清主仆尊卑,左不过是个佣人而已。
她低头和华桢说了些什么,华桢苦着的小脸终于绽开了笑容,松开她的手。
她说,听夫人安排,就乖乖跟在管家身后离开。
那是华梁第一次见到林瑾之。
此前,他和华桢见的不多,但不妨碍他喜欢这个弟弟。他对弟弟很关注,连带着发现了她的异常。
被赶去厨房后,她很少出现在我们面前。
直到有次,父母外出,我上学提前回家,看到她和华桢围在客厅的钢琴边,弹奏的是肖邦的夜曲。
我满心以为是华桢在那练琴,毕竟他一直以来都对弹琴这件事很排斥。
然而,当我走近时,才惊愕地发现,并不是华桢,而是她。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钢琴前,头微微抬着,神情专注,眼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双手在琴键上灵动地舞动,每一个音符仿佛都被她赋予了生命,整个空间都因她的演奏而熠熠生辉。
这么久,我才第一次看清她的脸,她的面庞稚嫩,五官确很精致,眼眸明亮如星,挺直的鼻梁下那粉嫩的嘴唇轻抿着,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一抹不经意的浅笑,如果忽视她那身土的掉渣的衣服和头发,完全就是一个精心培养的贵族大小姐。
她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直到结束时,华桢叫了一句“哥哥”。
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刷的站起身,恢复往日的样子,低着头,叫了一声“大少爷,厨房还有事,我先过去了。”
低眉顺眼,木讷,和刚刚判若两人。
像个受伤的小兔子,快速逃离。
看着她的背影,我陷入了沉思。
华桢拉着手,央求我“哥哥,你和妈妈说,让小林姐姐来照顾我吧,你看,小林姐姐还会弹钢琴,是不是很厉害。”
“她和你说,她要来的?”
“没有,小林姐姐没说过,是我想的。”华桢似乎怕我误会,矢口否认。
“我知道了。”安慰好华桢,心想,心思不小,仗着会点东西,挑最单纯的下手,难怪妈妈不喜欢心大的丫头。
我去问赵妈,她的来历。
她说小林是她收养的,三年前倒在家门口的,天寒地冻,穿的也单薄,就把她带回来了,好在人机灵,也肯干活,二少爷也喜欢,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老佣人就是话多,很烦,我问什么答什么就好。
意识到自己说太多,我不高兴,赶紧找补,本来也不想收留,是二少爷看她可怜,一定要救回来的。
战火纷飞的年代,某家大小姐在逃亡路上走丢,似乎不是什么新鲜事,没再过多盘问。
总之,要尽量减少华桢与她的接触。
小孩子嘛,有了新的东西,注意力就会转移,提起她的次数也少了。
以为她会着急,没想到她就这样默默地待着,不曾打扰。
我发现,她每周都会出去,打扮和女学生似的,浅蓝色的中式上衣,和黑色的长裙,背着小小的布包,迈着轻快的步伐,裙摆随着走动轻轻摇曳,没有厚刘海遮挡,露出光洁的额头,大大的眼睛灿若星河。
路过教会唱诗班,透过半开的花窗玻璃,看到她有时坐在钢琴前,有时又抱着一把小提琴。
站在二楼阳台,能看到她经常躲在院子树下看书。
华桢会悄悄从我书房拿走一些他看不懂的书,过段时间又会还回来,以为我没发现。
呵,小女佣,会的还挺多。
民国十五年(1926)
我发现这个夏天,她总蹲在门卫室附近,看到有车来了,就迎上去,发现不是,露出失望的表情,又悄悄退回来。
盛夏时节,天很热,小脸晒的通红。
在等什么呢?也不怕热。
后来才知道,她等的是,北京大学的入学通知书。
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得知消息,从南京绕去上海,参加入学考试,也没人知道一个没上过学的人,怎么通过了考试。
她要去北京,这个消息在下人间传来了,大家都夸小林聪明,有前途。
直到此时,我才知晓她的全名是,林瑾之,瑾者美玉也。
华桢开始翻找他的压岁钱,似乎不够。跑过来找我,期期艾艾说出目的,想找我借点钱,我以为是她支使的,虽然不开心,还是给了他两百,足够她两三年的学费了。
华桢兴冲冲的跑走,又恹恹的跑回来,将钱还给了我,说不需要了。
后来才知道,她怀疑华桢的钱是偷的,说小孩子不能偷钱,让他把钱还回去。但是华桢那零碎的压岁钱,她都收下了,说是算她借的。
她离开南京的那天,把头发剪短了,只到耳后,穿的是我年少时旧衣,哪怕是我的少时衣,穿在她身上依然松松垮垮的,弱不禁风,像个假小子,原来她那么瘦。
我的那些旧衣,早就被母亲送给下人了,不知他们是从哪里翻出来,又交给了她,边缘处有些泛白,心里有点难受,我归结于我不喜女孩子穿我的衣服,哪怕是我不要的,也不行。
此后,除了隔几个月寄给赵妈的信件,再无她的消息。
赵妈不识字,信件都找人代读,我才得知她的一丝消息,小丫头的大学生活似乎很精彩。
北京和南京只隔了一千多公里,即便过年她也没回来过,是付不起路费吗?还是不想回来?
再然后,听说她公派出国了。
赵妈去世后,唯一的联系也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