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刻凝滞,思维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直到布鲁诺上前提醒,徐明浩才意识到自己盯着来人的时间太长,过于失态。
他连忙收回目光,垂下眼睑掩饰眸中的情绪,定神望向来者清隽的眉眼,此刻正漾出礼貌而疏离的浅笑。
徐明浩稳了稳心神,调整好呼吸和表情,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率先打破沉默:
“您好,我是徐明浩,今天负责您的拍摄。”
来者盈起笑,清越的嗓音在嘈杂的环境中格外清晰:
“幸会,徐老师,我是……金珉奎。”
眼前的男人和十八岁的金珉奎眉眼轮廓间依稀可见七八分相似,但在徐明浩眼里,这张面孔是复杂的,他见过金珉奎展露最真诚直白的亲昵。
徐明浩僵硬地盯着眼前人伸过来的那只过分完美的手,迟迟没能动作。
就像突然从生活的旁观者变成了一场闹剧的中心,如同一个跑龙套的突然被拉上场成为主演,追光聚在他身上,打得他措手不及。
空白。短暂又漫长的空白。
“茗好姐!”
布鲁诺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身形小幅度地晃动一下,徐明浩终于从台阶上落了地,与那只手掌虚虚一握。
指尖相触的瞬间,心中突兀而起了错乱违和的感觉,像是被烫到般收回手,徐明浩余光瞥到对方收回手的动作一顿,心间隐约划过一丝疑惑。
在镜头后观察了四年,徐明浩自认有相面识人的本事。
可眼前的这个人给他的第一感觉却是矛盾的。
本是一副带有压迫性的锋利长相,却配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男人细碎的额发半掩着眉毛,一双眼眸深邃,眉宇间透出温和之色。
此时,男人唇角带笑,目光宽和周正,好脾性笑道:
“幸会。”
这次的拍摄很赶,只来得及简单浏览了概念方案,关于这位模特,只听说常年在国外工作,也翻过一两页他的过往成片,但不知道是不是国外的流行风尚,重金属风很重,风格过于先锋,实在看不出这块玉本真的样子。
况且都过了七年了,时间和相片都很会撒谎,被二者蒙蔽,也不算太逊。
模特的助理从化妆室出来,是个清秀的男生,可能也才20岁,染一头栗色头发,手里捧着保温杯,笑吟吟朝他走来。
“徐老师,哪里可以接水啊?”
徐明浩刚从高脚凳的横架上撤下来一只脚,没来得及站起身,布鲁诺就先过来把人截走了:
“我带您去。”
趁着化妆师给模特补妆的间隙最后调试灯光和布景,徐明浩逼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机器上,调整参数,切换镜头,对焦调光,一气呵成。
可越忙碌,他的思绪就越飘忽,余光却自始至终不受控制地瞟向化妆间那扇不算坚实的门。
化妆师补好妆就留模特一个人在门里,二楼清过场,人不多,日头西斜,白色的门逐渐被渲染成暖橙色。
他有好多话卡在嗓子眼儿,喉咙又干又涩,就像被细密的砂纸千遍万遍磨过一样。
想问金珉奎这七年过的怎么样,想问他什么时候来的美国,想问他怎么突然决定回国……
这些提问还算得上克制,但徐明浩清楚背后掩藏的弦外之音,才是自己真正想问的——
七年里单方面断联是为什么,当年为何不告而别,明明曾经是那样的关系重逢却故作生疏……
路远,别送了。
这是金珉奎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似乎特别明媚,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连空气里都夹杂着柔柔的温润,在金珉奎说出这句话的上一秒时,正值暖风穿过他的指缝,依稀像是与风十指相扣,依稀像是他和金珉奎曾经做过的那样。
徐明浩刚走出校门,金珉奎的身影便闯进视线,他的脸上洋溢着兴奋,乐滋滋地说:
“我要出发了,这次暑假绝对会不一样。”
金珉奎好像永远都神采奕奕,谈起高考后暑期的出行更是仿佛周身都散发着异样的光芒,就差在背上生出一双翅膀了。
“你要出发了?要去哪里?你不准备和我一起出国了?”
“这个嘛……偷偷告诉你,我发现了异世界的入口,世界等待我去拯救,不过你放心,我很快就……”
“珉奎,教授找你。出发前还有些事情要交代。”
没等金珉奎回答,远处突然跑来一个的高个青年,他轻描淡写说了几句,徐明浩连他的长相都还没看清楚,他就拉住金珉奎急匆匆向西边走。
徐明浩一头雾水的同时,又有对金珉奎失约的恼怒,手指捻紧衣摆赶紧喊出了声:
“金珉奎!”
金珉奎回过头,细碎的阳光穿过他额前凌乱的发丝,落在青若远山的眉宇间,尽管树影婆娑遮住了大半面容,可他的眼睛却格外明亮,每次望向徐明浩的时候,都会闪烁着温暖的光芒,其中让他面热的深情仿佛细细密密缠成的网不知何时早已将他笼络。
金珉奎停下脚步,深深地凝望着徐明浩,最后还是微笑着开口:
“徐明浩,如果这次我迟一些回来,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大抵是不怕冷的,徐明浩向来这么认为,三九天里要风度不要温度耍单,还要拉着金珉奎去操场打雪仗,冻得鼻尖红红的还要逞强说自己不冷。
如果在路上看见了同样穿的很少的女孩,恰巧旁边的男朋友还脱下外套给女孩披上时,徐明浩就原地戏瘾发作,故意嗲声嗲气地挽着金珉奎的胳膊,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要一件男友外套。
那时候的金珉奎都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多半是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抽出来,然后面热地随便他挽至十指相扣,还有一小半的回答中,金珉奎会以各种俏皮话来打趣他,但最后的行动都是一样的。
——敞开自己的外套裹住自己戏瘾复发的男朋友。
可现在明明是酷暑难捱,暖风一吹汗湿的后背却激起了徐明浩一身的寒毛直竖,三伏天里的无端寒意最是煞人。
迟一些回来……当时徐明浩并没有完全理解金珉奎话语中的意思,现在想来这怕只是他当爱情逃兵的理由,既不正当也不光彩,从当了爱情逃兵的那一刻起,金珉奎就已经失去了为他遮风挡雨的资格。
更何况,这资格在某种意义上,是他金珉奎亲手弄丢的。
他的爱失去名分,沦为黑户。
梧桐树下,金珉奎只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背过身去最后一次为徐明浩挡住迎面而来的风。
只是他闭口不提风,只若无其事般开口。
“路远,别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