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认为我值得一场枪决,在明日。
来告知死刑时间的是个孩子,我并不认识他,他却说他愿意替我去死,当然,我近乎冷漠的送走了他。
他或许是希望用自己坚定的追随来安慰我,但当我望向他湛蓝色的瞳眸,我只觉得可悲——他太年轻了。一个过于纯粹鲁莽的孩子,他应该谈论诗歌,绘画或是爱情,绝不是谈论自己的死亡。
他出门时外面的风拥挤的灌进来,扬起了窗帘,窗外橘红色的霞光一晃一晃,海浪似的扑打进来,我想起战场上强撑的旗帜,一片灰蒙暗沉的红色,如同绞刑架上吊挂的干尸。
看守我的那位下士沉默的掩上了窗帘,黄昏重新与我隔绝,而我已经不记得这是我在这里的第几个黄昏。
最好是最后一个
我实在不敢想象三十七岁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一个习惯绝望的人要比绝望的人更可耻,而我在二者的结节上垂死挣扎,生活本身早就成为痛苦的罪孽。我彻夜噩梦,感知早已麻木,唯一能让我确认自己仍旧存在的不是呼吸和心跳,而是我在刀刃下绽开的皮肉和流淌而出的血液。
我获取的并不是疼痛,血液和疤痕,我并不是在自残,这只是我苟活至今的方法。我在从我干涸的身体里摄取的为数不多的生机和活力,劈开我干瘪的躯干,像是挖取橡木树的髓心斧头劈凿开一圈又一圈僵直的年轮,榨取仅存的温润柔来苟延残喘。
我很克制,我知道临界在哪里,可惜我身上战场上落下的旧伤太多,总会有需要就诊的时刻,而医生发现了我手臂上一条一条的疤痕。
医生说我病了。
我知道。
战争是盲目杀戮的疫病,我身处其中,定然病入膏肓。
病了这么久,足够了,也该有个了结。
可惜我并不知道怎样才能结束这场疫病,无头苍蝇一样碰壁许多年,最终我只是得到了自己的解脱,我残存的少年热血叫嚣着想要拯救些什么,却可悲的发现我除了选择被杀死,什么也做不了。
我无法拯救他人,无法解放他人,无法阻止这场战争,我甚至哄骗我的士兵回到前先送死,或许在其他人眼里,不枪毙逃兵是极大的仁慈,可我心里清楚,我不仁慈,我只是伪善。
我只是让他们更加心甘情愿的去死。
为了家人,为了祖国,为了元首,为了英雄梦,再或者更务实一些,为了一个活下来的可能性。我运气很好,我的士兵们都有想要再度拥抱的人,他们会为了这飘渺的一线生机回到前线赴死,而不需要我一发枪子用他们示威。
元首经常说我很会鼓舞士气。
我不会,我不会鼓舞士气,我只是了解我自己。
他们好像是曾经的我。
我一次又一次的,把过去的我自己一遍又一遍送去死神面前。
或许从那时起我就已经病了,只不过我那时还有足够的虚空希翼可供破坏,我还没有彻底的干涸,我还有暴跳如雷的力气,我还有盯着严查偷摸跟阿尔乔姆见面的恶劣脾气,我还有悔恨中打砸酒瓶的愤懑,只是如今,我想我是有些累了。
我已经在这场战争里喘息太久,足够了,该有个了结。
这话很多人和我说过,我从一开始的嗤之以鼻,到后来的无言以对,而如今,我开始对自己说这句话。
我不过是坦克履带碾压过的碎土,自以为与众不同可以开疆拓土,到头来也不过是灰尘的结块,徒有其表的坚硬,终究散碎着混入土地,成为一道压实的车辙。
多年前我和阿尔乔姆愚蠢而荒唐的把彼此的生死当作天平两端的砝码,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能结束这场名为“战争”的疫病,甚至自作多情的认为我们彼此能够保护对方些什么。
我没能留住他,同样的,他也无法保住我。这很好,这说明我们对彼此总是很公平,哪怕是死也不会改变这一点。
多可笑我所追求的全都滞后延迟,完美的避开了我迫切需要他们的时刻。在我热切于为国捐躯的时候,我亲爱的阿尔乔姆死在了我的面前,他用我少时没有了悟的把戏,留给我一个惨烈的死亡,只为了停战。
他说,太久了,足够了,该结束了。
所以他死了。
但是我没死。
我时常控制不住的去估算衡量,他的死,究竟有多少推动是来自于我的呢?我的愚蠢和狂热,我的盲目和自欺欺人的前进,只换来了数不尽的死亡,以及我的友人进溅了我一身的热血。
除此之外呢?我的热切,我的鲜血,我的誓言和我的忠诚呢?除了我一身的伤痕和迫不得已的伪善,还给我换来了什么呢?
只换来了鲜血淋漓的教训,其中也包含着我的阿尔乔姆的血的令人作呕的名利和地位吗?
我不接受。
我不能接受。
如今我已经不是被狂热冲锋所裹挟的愚蠢小子,我是活下来的幸运儿,也是必须背负成百上千的鬼魂的罪孽者,我一息尚存的灵魂和良知不允许我继续为我的国家和我的土地带来血腥和罪孽。
我不遗余力的与元首所说的“正确”相悖,我已经没有了亲近之人,如今自己也将要与他们相见,元首对其他人说我病了,我想我或许是病了,但至少不是这方面。
我自残,不伤人,为的是活下去。
我的亲友已归于上帝,如今我的死亡不会使他们哭泣,或许也不会对战争产生任何影响,我并不认为我的死亡能够停止战争,我知道我没那么重要。
我只是希望埋葬了我血肉尸骸的土地依旧能够长出野花,景观我很怀疑这一点,从少时离开乡下村庄,我就再也没见过遍布野花,我梦里也没有见过,战火荆棘般摧毁了一切田地。
我只有噩梦。
从阿尔乔姆死后我就只做一种梦,梦里永远是硝烟弥漫的战场,我从腐烂的尸体堆里爬出来,踩着没过鞋面的腥臭的血污不停向前,只要我低头,就能看见地上无数双死寂的眼睛,空洞而缄默地注视着天空。
而我并不知道去往何方。
梦里永远都是这样,遍地都是死人,而我总能看到他们的眼睛,僵直而麻木,每次都会让我想起阿尔乔姆口中他故乡的白桦林,他说白桦林枝干的伤疤就像是白桦树的眼睛。
但我没有梦见过阿尔乔姆热爱的故乡的白桦林,我甚至都没有梦到过阿尔乔姆。
被看守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有大把的时间追忆往昔,我可以坐在地毯上,花一整天的时间去追忆我少年时的村落,尽管要忍受少时无刻避免的愚蠢发言和行为,但那确实是我人生中寥寥无几的温柔岁月。
曾经有士兵问我是不是家庭幸福,因为我总能描述出温柔的父母形象。我没回答,我当然不能跟他说我记不得父母的样子,温柔父母不过是我的幻想,虚幻希望总能给这个小孩一点力气,不想揭露现实。
其实我连村子的样子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漫山遍野的绿色,村长家的牧羊犬在风中飞驰,愚昧的羊群盲目跟随,我跟在羊群后面,阿尔乔姆从远处的草垛上跳起来,喊我去森林冒险。
日光璀璨,他发间混着杂草,像个鸟窝,我大声笑他,他就也同样回敬我以大笑,因为放羊的我头发里混了羊毛。
我第一次听说俄罗斯转盘这种玩法,是在我们偷了阿尔乔姆祖父的左轮手枪去打鸟之后,阿尔乔姆拿着把冒烟发烫的真家伙,给我讲解玩法规则,他说一切赌博都是有技巧的,当然也靠一些运气在。
我对赌博不感兴趣,也从未想过他日后会以这种方法结束我们的对峙。
阿尔乔姆一家并不喜欢战争,他们在大规模征兵开始之前离开了村子,领走那一晚我跟他躺在山坡上,他说他不想打仗。
我记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但想想也无非是我一定忠诚于元首,能够为国冲锋光荣之极之类的话,我并不惧怕战争,因为那时的我并不明白战争。
我父母并不爱我,至少不像其他父母那样爱孩子,我是被流放在山野的无名之辈,我是被忽略的孩子,我太想要被人注视,我太想要一个存在的证明,我总是觉得只要我成为了最好的那个,我就会顺理成章的得到其他人的喜爱。
我跟所有自命不凡的小孩一样参加了少年团,在那里我度过了一段不好不坏的时光,训练,巡逻和枯燥刻板的文化课无休无止,实在算不上好。但每天跟August争第一、跟Leo一起偷跑出宿舍给家乡寄信,偷听Ludwig换着花样给我们打掩护,日子倒也算不上坏。
人在被朋友圈围绕之时不会相信死亡,我也一样。
我们几个第一次上战场时,我被选为小队长,August跟往常一样跟我闹,Leon跟我商量要不要趁着距离近回家看看,Ludwig坐在车上一言不发,等到我们被送到前线壕沟,他摸到了我身边。
他说,Felix,我在你身边。
他这话听起来奇怪,但鬼使神差的,我点了点头。
那场战斗我们被炮火压制,跟我一批来到阵地的士兵里,除了我全都死了。我醒过来后下意识的望向我的身边,我看见了Ludwig的尸体,我试图抱他,却找不到他的左胳膊,我才意识到我只能拥抱一部分的他了。
他说,Felix,我在你身边。
我点了点头,然后他死在了我身边。
或许我不该点头。
我爬起来去找Leon和August,我找到了很像是August的尸体,像是,尽管他有August的宝贝项链,但是在我这里只能算“像是”,他从来都不承认我们是朋友,那么我不承认那是他的尸体也无可厚非。
我没找到Leon,我想他可能回村子了,我应该会村子去找他。
我从腐烂的尸体堆里爬出来,站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踩着没过鞋面的腥臭的血污不停向前,我低头,就能看见地上无数双死寂的眼睛,空洞而缄默地注视着天空。
我一瘸一拐的回到了村子,但村子也被炮火炸成废墟,Leon不在村子里,直到现在我也没有Leon的消息,他像是一阵风一样掠过我的生命,而后跟我的故乡一起消失无踪。
我亲友凋敝无家可归,也没有退路可走,我只能跟着部队前进,不然我们牺牲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我抬头,跟地上的尸体一起,空洞而缄默地注视着天空。
天灰蒙蒙的。
就像是我天花板上积了灰的吊灯。
我又想起阿尔乔姆。
那把他祖父的左轮手枪小巧精致,轻盈的抵在他的太阳穴上,如同死神一个温柔的吻。
也许明天我也会得到死神的吻别,我想我会继续那句“太久了,该结束了“。
可惜我只能结束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