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当梓东把需要的书拿走时候，轻轻地合上门，唐瑛已经睡了，梓东看了她一眼，或许以后无法相见，这个自己曾经爱过的人如今却已和自己无缘。他在心中真诚地祝福她，然后推开大门，就走了。B城如今空空荡荡，昔日的辉煌早已消褪，偶尔有些人，要么是维和部队，要么就是流浪者们。

缓缓地雪夜，雨水倒灌进破旧的地下城，梓东带着几本破书宛若面容憔悴、大败而归的唐吉诃德。他来到自己的新家，一个五平米开外的陋室，父母姐妹都蜗居其中，没有窗户，很轻松能看到邻居们在做什么。梓东走过去，蜷缩在角落里，也不和熟睡的父母打招呼，就这样坐着，等雨停下来。他起身上个厕所，公共厕所，甚至便坑都没有挡板，所有人面无表情、不分男女地蹲在上面解手，梓东想笑，但发现自己也要蹲下来一起大便，他就笑不起来了。总之，这就是荒唐的地下城，但没有这里，我们谁也活不了，但这也是临时的庇护所，当黑鸟的暗影从上至下地缓缓包裹星球的全部，这个庇护所也就如同虚设了。

张梓东在无聊之中也沉沉地睡去，梦里唐瑛的身影也逐渐消弭，或许这个时代，最轻松的生活方式是忘记身边的每一个人，把自己的记忆彻底清空，以空无的姿态去面对虚无，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梓东醒来后，又继续书写他未完的故事，而此时此刻，师范大学的大门终于关闭，仅剩的几位教师、学生、工作人员都打道回府，当生命都无法保障的时候，谁会关心学术——可梓东和格非正是这类人，所以他们可以留在最后，但一切太过匆匆，他们甚至都来不及道别，只好借用自发电的临时电话道别。格非在那一头说，梓东保重，你永远是我的学生，有什么问题，不论生活亦或写作上的，联系我就好了。另外，我们现在也是朋友了，等黑鸟不再猖狂，我们应该重新以朋友的身份，到一个小旅店坐坐，喝喝茶，跑几壶酒，聊聊文学，做到天黑，天啊梓东，这是我目前最大的梦想了。

梓东赋闲在家，不久就被参与了征兵，前往亚洲战区。父母无言，梓东也不好说什么。临走前，梓东接受了一个士兵应该具备的培训，并且申请了战地指挥官。

你是B城实验二小的一名学生，此刻是3082年，也是黑鸟第八十年，你从熟悉的街道走向学校，嘴里默默地反刍着文字。你的老师，B，要求你作为国文课代表，背诵国民作家张梓东的散文《2003》的部分自然段。你知道今天有重要的校领导视察，你不曾了解黑鸟是什么，你只是从家长们的口中知道，它们曾经灭亡了人类，这就足够了。

你一边吃着肠仔包，一边翻看国文教科书，里面有你背诵多次的散文选段，作者正是那个你根本不认识的作家张梓东。作者介绍上草草带过张梓东简单的生平，张梓东，生于，不详，死于3002年，生前著有中长篇小说多部，已遗失，唯有其年轻时代发表在《B城文学馆》散文数篇。

你背诵着:

我们搬家以前，住在B城的东北市区，那个地方整天细雨绵绵，街道四周都是高大的杨树还有一些矮小的灌木。偶尔，砖缝会长出一株小小的狗尾草，还有一些青苔，这就可以看出，B城东北角的湿气还是很重的。那里的人们喜欢在周末排队去社区诊所，贴一种声称可以祛湿的药膏。我依稀记得中年发福的父亲赤膊坐在诊所，大夫干脆利落地把膏药按在他的穴位上。B城在十几年前原不如现今这般发达，街上的车也很少，有的话也是捷达和桑塔纳。我爸就开着一辆墨绿色的捷达车，手里握一只硬邦邦的大哥大，在幼稚园门口接我。我背着米奇的书包，里面通常装着自己花一下午裁好的窗花或是做好的手工，然后一边和同学再见，一面坐上父亲的车，疾驰而去。我们住在B城的酒仙桥，那个时候，我以为整个地面都塌陷在一只胖酒仙的肚挤，雷声就是他的呼噜声。到了晚上，爷爷会打着手电领着我去密林，通常是雨后，我们用手电照向粗壮的树干，上面通常栖居五六只破土而出的金蝉。我用一个布兜把这些玩意儿接住，爷爷就用拐杖把它们打下来。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样。

对于整个B城来说，最悠闲不过的是一些老人，他们一只手提溜一个蒙布鸟笼，一只手拿着报纸。就坐在街市旁边，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炒肝儿，然后用油饼卷咸菜大口送进嘴里。我就是在炒肝店第一次碰到先爷，他那个时候还给人免费剃头，和其他老头攀谈诸如三皇五帝这样的历史轶事。先爷那个时候还算年轻，留一个平头，打着油腻腻的赤膊，左手推推子，右手拿一个喷壶给头发打样。然后就一推，一洗，一剪，齐活儿。如果旁边坐着一个像我一样的毛头小子，他便开始吹牛，小子，你先爷原先可是爱新觉罗的，知道啥叫爱新觉罗吗？我脑袋里都是奥特曼，并不知道爱新觉罗。吃完早点，这帮老人就一个个地往回走，我呢，被家长送去幼稚园。幼稚园的旁边是C公园，里面什么花都有，还有一个儿童靶场。我通常坐一个摇摇椅，然后就去打靶，我用力抬起那把乌黑的枪，把塑料子弹上膛，然后用尽全力扣动扳机，看一颗子弹以抛物线的方式落在靶心，这就是中了，之后，我会抱着一个大大的奥特曼回家。

你心里根本不知道什么是B城。你也不知道张梓东到底是谁，你只知道这两个名字，还有黑鸟，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