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纪姨

林雯歌赶到医院的时候，纪无春已经快要咽气了，平时强势的女人此刻仿佛回到了孩童之时，她哽咽着，泪水一滴滴从她眼中滑出，她没有看在场的任何人 ，只是固执的念叨着“新星……新星 ，我的新星”

她哭的那样大声，像是没有得到糖的孩子，在身体的痛苦和心灵的折磨中不甘的咽了气，林雯歌从进入病房开始就沉默着，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强势的女人这样脆弱的样子，在她身无分文忍受着街坊邻居的嘲讽和议论时，她没哭，她高高的昂起头，无视一切一切的风言风语，在她事业初起步时，每天忍受着巨大的压力，一天只能睡一两个小时的时候她也没哭，在她被一根那么粗的钢针插入身体时，顶着病痛的折磨，她还是没哭，在死前的弥留之际她好像把所有的一切都哭了个遍，林雯歌感受到了，她好痛苦，痛的想死前去

她站在她的床前，泪水也早已盈满了眼眶，毕竟在前十几年，这个女人虽然对她格外严格，没有太多温情，但她的确挡在她的面前，凭借牙尖嘴利和泼妇般的气势，吓退了她身边所有不怀好意的人

纪无春曾说“我不是你的妈妈，你只能叫我纪姨”但她确确实实一直不曾放弃她，把她养在身边，也算得上精心呵护，林雯歌很感谢她，这个不是妈妈但胜似妈妈的人

林雯歌没能和她待太久，医护人员把她推进了太平间，林雯歌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流出，她抽泣着，她们现在的房子很大，她还有亲手创建出的公司，她总是待在公司里，昼夜不停的工作，可现在家里和公司里林雯歌再也不会找到她了

纪无春公司的副董走上前来，他是个儒雅温和的中年男人，是纪无春这一生中最好的朋友，早些年，他也曾疯狂的追求过这个坚韧的女人，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冷静的拒绝，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在一个格外平常的黄昏，在娇艳的玫瑰又一次被退回手里，他突然就释然了

一辈子的朋友也没什么不好，他再没向她提起喜欢这个词，只是真的成了她最好的朋友，他是公司里的二把手，也是她最信任的人，这就够了，不是吗

明明自己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他却对林雯歌说着节哀，林雯歌擦干了眼泪，问“李叔叔，纪姨给我的那封信现在我能看了吗？”

李想点头，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她留给你的全部东西了，她说，等你学业完成后，可以来公司工作，但她绝对不会把公司交给你”

林雯歌点头，苦涩的笑了笑“我知道，我也从来没想要公司”

她和李叔叔告别，一个人回到了那个空旷的大房子里，她感觉好疲惫，把小盒子放在床头，躺在床上闭上了眼

她做了一个好久远的梦，说是梦，更像是回忆

在她两岁那年，她的母亲去世了，一年后，她的父亲再娶，她的新母亲是一个娇艳风情的女人，为她带来了一个妹妹

妹妹很可爱，很活泼，能说会道，爸爸很喜欢她，但新妈妈和可爱的妹妹都不喜欢她，逐渐的，她成了这个家里最多余的人

小小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欢她，她只觉得是自己犯了错 ，便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听话，甚至对继母和妹妹的话言听计从

可是她们还是讨厌她，不管做什么都无法弥补的讨厌

那天，继母罕见的说要带她去公园玩，她真的好开心，她以为她的努力得到了继母的认可，直到继母说给她买冰淇淋却没再回来，她才意识到，她好像被丢掉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嚎啕大哭，哭累了，她就在公园的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坐着，她想，她不能乱走，要是爸爸发现她不在家，一定会来找她的

可是没有，直到天空完全被墨色浸染，也没有任何人来找她，她想哭，可是没有力气了，今年的冬天真的好冷，她是不是要死了

遇到纪无春，应该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以至于把所有的运气都用光了

在她昏昏沉沉的时候，纪无春站在了她面前，现在已经是半夜，公园里早就已经没有了任何人，纪无春穿着白裙，面色苍白，林雯歌想，这就是要带她去天堂的天使吗？好像也挺好的

纪无春坐在了她身边，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呢，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林雯歌突然就感觉很委屈 ，泪水又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她抽抽噎噎的说“我……叫……林……丽，我的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哇呜呜呜”

纪无春沉默了一会，她抱住她，轻拍她的背“不哭，不哭……阿姨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好不好？”林雯歌点头

她只有四岁，还不太识路，她只是努力的回想着，继母带她来时的路，在她含糊不清的描述和混乱的记忆中，她回到了家，她站在离家几公里的距离

看到了归来的父亲给了继母和妹妹一个亲密的拥抱，他和继母说着什么，脸上还带着愉悦的笑容，他们好幸福啊，没了她也会一直很幸福，没有人发现她不在了

也没有人因为她不在了而伤心难过，她突然就不想回家了，纪无春问“是这里吗？”

“不是，对不起，仙女阿姨，我骗人了，我爸爸妈妈都死了”林雯歌瘪着嘴，又快要哭了出来

纪无春陪她在这里站了很久，小孩的心思太好猜了，她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冲动的决定“那……和阿姨回家好不好？”

林雯歌扑进了她怀里，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好……好……”

纪无春把她带回了她那个破烂的出租屋，她开始像一个母亲那样养小孩，她去打工赚钱，去供她上学，某天放学回家，她看到了来接她的纪姨，她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她冲上前抱住她“纪阿姨，我可以叫你妈妈吗？”

她的面色冷淡了下来，那是她第1次对林雯歌生气，她严肃又认真的说“不可以，我不是你的妈妈，我和你的一切都是在等价交换，我供你吃穿用住上学，等你长大了，我会把我想要的告诉你”

林雯歌愣住了，但她没有哭，那也是她第1次知道，等价交换

从此，她再没和纪无春这样亲昵过，她按部就班的上学，努力的学，为了完成等她长大之后的等价交换，她知道纪无春供养她的辛苦，别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绩优异，纪无春却从没有一次问过她的成绩，她想，或许是因为……她不是她的妈妈

初二那年，她被人污蔑抽烟，那也是她第1次被请家长，纪无春风尘仆仆的来到了学校，脸上满是汗珠，工装都没脱，她和那个告状同学的家长争执着“我相信我女儿，我女儿成绩很好的，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你大可以去查监控，看看是不是她书包里本身就有烟”她的话语是那样认真，那样严肃，充满了对她的信任

林雯歌突然就有了勇气反抗“你凭什么说我抽烟，我书包里有烟，就一定是我要抽了吗？”她们在办公室吵得不可开交，老师才恍然想起了有看监控这一出

监控里，告状同学蹑手蹑脚的把一盒烟放在了她的书包里，高中同学和他的家长再也不反驳了，灰溜溜的道了歉离去，青春期的孩子总是这么冲动又幼稚

讨厌一个人就想找点她的把柄，让她被教训一顿，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林雯歌突然就很自豪，比考了第一还自豪，像打了胜仗一样

纪无春冲她笑了笑“雯歌，以后遇到这种事，咱不怕，阿姨会站在你这边的”

后来，纪姨有的开公司的第一桶金，她开始创业，她很聪明，也很努力，所以她成功了，她们搬出了那个破旧矮小的出租屋

她们都迎来了各自的新生，也是那一年，纪无春遇到了李想，林雯歌其实挺希望她身边能有一个知冷热的人，纪姨真的太辛苦了，真的……太辛苦了，林雯歌一直很担心哪天她如果身体出了毛病怎么办

所以，她也告诉了李想很多事，关于纪姨的，关于她的

李想是真的很喜欢纪无春，喜欢到放弃了自家家产的继承权，跑来他的小公司当一个副董，最后一次告白，他说“无春，让我来当你的春天吧，你想的，李想都可以帮你实现”

纪无春仍然拒绝，她没有说任何煽情的话，也没有给他任何旖旎的希望，她只是把他送的花推回他怀里“对不起，你来的时机太不对了，这后半辈子，我再也没有和谁结婚在一起的想法了”

李想忽然就感到很轻松，他笑着拥抱了她“好”

林雯歌在私立高中读高一，不是因为没有考上好的公立高中，是因为纪无春说“我得道飞升，我身边的人地位也该水涨船高，私立高中总要自由些，设施设备也完善”

林雯歌认同她的想法，能读得起私立高中的家里多少有点钱，可以结识人脉的机会也多，一个学期的熏陶，林雯歌也有了点野心

饭桌上，她旁敲侧击“纪姨，以后你的公司要怎么办啊”

她久居商场怎么不知道林雯歌那些弯弯绕绕，她直截了当的，掐断了她的希望“不会的，就算我死了，公司也不会是你的，我有自己的孩子”

“你知道吗，雯歌，我为什么要给你改名，丽，你的亲生母亲，希望你漂亮可爱，我不一样，漂亮，在这个社会上是最没用的东西，我希望你能闻歌起舞，创造出自己的价值”

林雯歌和纪无春不欢而散，她只是试探，她知道，一个素不相识又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养她这么久，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她不能再奢望其他的，可人的情绪是奇怪的，她就是感到委屈，就像当年继母把他丢掉时的那样委屈

她的回答太过斩钉截铁，太过笃定，太伤人心， 林雯歌知道，纪无春因为她吃了很多的苦，她手无寸铁，找到她的亲生父亲和继母谈判，得知她还没有上户口，不需要那么麻烦繁琐的收养形式，她松了口气，拿出几乎是她的所有存款 ，买下了……这么一个被亲生父亲嫌弃是累赘的人

她给她改名，教她道理，吃穿用住都是最好的

林雯歌知道纪无春真的是一个很坚强很勇敢的人，她曾看到过她和一个人谈合作，那个老总夸她温柔知性，她只是笑“是吗，我更觉得我能干勇敢”

温柔在她这里好像是个贬义词，她不喜欢温柔，因为她知道只有勇敢坚强才能在这个残酷的社会活下去，所以……她也告诉林雯歌勇敢

林雯歌今年已经16岁了，她知道了之前很多搞不懂的事，比如，那个黑暗的晚上她为什么会遇到纪无春，她想，那时候她应该是不想活的，但是她遇到了她，她希望她能活，所以她勇敢了一次，为林雯歌而活

这一次的贸然发问，是试探，不是对公司的觊觎，而是试探纪无春对她的感情

显然，她的心里有一个格外重要的人，重要到让她这样努力活下去想见到的人

林雯歌一直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纪无春留给他的信里绝对有这么一个人

她想见这个人

因为她想，或许，这就是她等价交换多年恩情的人

梦里光怪陆离，纪无春的脸一次又一次闪现，坚韧的，顽强的，勇敢的，高兴的，还有，死时那种痛苦无奈的神情

那些温言细语，那些关心照顾，纪无春是个强势的人，但从来不是对她

她的维护一次又一次在梦里展现，像是回溯了时光那样的真实

让她落下泪来

林雯歌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