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蚧永远是灵水阁不变的客人。
夏季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他依旧借口乘凉来灵水阁消磨时光。
“最近都没有什么客人上门吧!”喝着秋如亲手酿的梅酒,李亦蚧悠闲地跷着二郎腿,对着正在擦拭一对铜酒杯的安泰说。
“有你这样死皮赖脸的客人,谁还敢上门来?”安泰笑吟吟的模样,看起来二十到四十岁都像。
“若不是上次损坏了父亲喜爱的暖玉,也不用躲在你这地方。”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想必你父亲也知道宫中的事情了,又怎会为难于你。”
“嗯,”李亦蚧做出一副无奈的模样,将玉盏中的酒一饮而尽,“确实是无处可去啊,洛阳如此之大,却没有一处容得下我啊。”
“这样如何,”安泰忽然凑近了他,笑得万分暧昧,“长乐坊里新去了几名舞女,听说都很不错,李公子何不去看一下?”
“真的吗?”李亦蚧来了精神,将喝空的酒杯放回桌上,大声地吆喝,“再来些酒吧。”
“当然是真的。”安泰的眼睛完全眯成了线,“尤其是一名叫阿依娜的,仿佛画中人儿一般,会跳已失传的飞天舞呢!”
李亦蚧的双眼瞪得极大,仿佛巴不得立刻飞去长乐坊,好一睹其貌。
“阿依娜的琵琶也弹得极好,真是天籁。”
“那么安泰啊,我就不打扰你了。我还有事,就先离开了。”
看着李亦蚧几乎是一跃而起的身影,灵水阁的主人嘴角与眼角同时上翘,画出美丽的弧形。
“真是个好色之徒!”
待李亦蚧的影子完全消失在大门外后,从二楼下来一名女子。
“秋如啊,把客人请进来吧。”安泰微笑着,李公子应该已经走远了。
侍女秋如便推开了侧门的一幅一人高的山水图。
似乎有寒气裹着一股腥臭味而来,站在门口的秋如打了个寒噤,忍不住用丝帕捂住了口鼻。
门那边黑洞洞的一眼望不到底,一个面目憔悴的男人站在外面,手中握着一束画轴。
“请进来吧。”安泰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两人在厅堂内坐下。这位客人看起来经历了长途跋涉,他衣衫破裂,满脸风尘,一双眼中皆是迷茫,头发与胡子也是杂乱的。
整个人,瘦骨如柴且散发着恶臭。
“这位客人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看的吗?”秋如送茶来时,安泰问。
男人并不说话,只是急忙将那杯茶喝下,似乎也是渴了好久,然后才小心地将身上唯一一样完好的东西放在桌上。
与憔悴的男人相反,画轴是崭新的,用一根红丝拴住。
“画……看……请。”他十分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用手指着画轴。
安泰解开丝绳,却是一幅奇怪的画,有花有草有小鸟蝴蝶,却唯独中间空白了一片,缺少了主角。
“跑了……她,从画里……”男人指着画的中心,“跳舞……”
画轴长约三尺,宽一尺,右下角有红色的印章同题词。
“陈林章”三个红字,印在画下,应是作者的名字,而另外一行小字提了“飞天旋舞图”。
“你就是那个画出《飞天旋舞图》的陈林章?”安泰万分惊奇。
对面的男人肯定地点了点头。
《飞天旋舞图》,是十年前死去的陈林章的作品,是一个奇迹。
从绿草地上平地而起舞的女子,跳的是从世间失传已久的飞天舞,观者只要从一个姿势就可以看出整套舞姿的感觉,且仿佛能听到足铃的声响。
若不是潜心研究过整套舞的人,经过长时间地观摩与刻画,是断然画不出如此作品的。
画中女子有着非同一般的软腰,半个侧脸用青纱遮住,露出一只杏眼流顾生烟,长发佩着璎珞,随着身形流动。
然,据说作者不能超越这幅画的水平再创作,且不能跳出对画中亲自创作的女子的爱恋,于是带着画失踪,随后便传出已死亡的消息。
只是眼前这个,真的是那个已“死去”十年之久的陈林章?
画倒是同传说中的一样,唯独少了美丽的舞女,印章与题词也没错。
“你带着这画流浪了十年?”
“十年?”男子结结巴巴,困难地说,“不……知……多久。连、说话……也、忘了。”
“那么,这幅少了主角的画你想卖多少银子?”
“一千两。”陈林章异常清晰地咬出这三个字。
这幅画在十年前,曾叫到天价,可那时陈林章也没舍得卖,如今因少了女主角,而跌得一败涂地。
“好,就一千两。”安泰答应了,并屈指通知了秋如。
“解……脱了……”男人看到安泰将画收起来的一瞬间,忽然发出了笑声,“她,不在了……画,也不……在了……”
安泰的目光带着些怜悯的味道,嘴角依旧是百年不变的微笑。
安泰看着这个穷困潦倒的男人,用慵懒的声音提醒:“拿这些钱去好好挥霍吧,填补你那十年的空白人生。”
那过去是命根的画轴被安泰放在架子上,陈林章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他的眼睛发光地看着秋如拿来的银票。
“这已经是属于你的了,你可以任意支配。”
陈林章满足地笑了,抓起那张小小的纸片,几近疯狂地冲出了灵水阁的大门。
“他疯了。”秋如摇摇头。
“他只是解脱了,从《飞天旋舞图》中,从盛名中,彻底地解脱了。”安泰微笑着,道出其中的缘由,“只是解脱了,他就彻底地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