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正值深冬,公主殿外飘着鹅毛大雪,地下积了一片白,寒意逼人。
梅香提着一篮黑炭快步踏上阶梯,推门而入,往内室里走。
她止了步子探头隔着屏帐望去,依稀能看见榻上有个身影侧躺着。
梅香松了口气,赶紧往炭炉里加炭,公主向来畏冷,若是醒来发现屋里不够暖和,定要狠狠惩罚她。
“不…走开…不要过来……”正待盖上炉顶,微弱的声音从帐帘里传来,断断续续。
梅香吓了一跳,小跑到榻边,却见公主仰躺着大汗淋漓,嘴里不停叫唤。
“不要…沈郎…沈郎……”她的手在虚空中胡乱飞舞,像是要捉住什么。
梅香心中咯噔一跳,什么沈郎,公主及笄未满一月,怎会如此亲密喊一个男人的姓氏。
且她在公主身边伺候数年,大小事宜悉数尽知,公主口中叫唤的沈郎,绝无此人。
一息间,梅香安定下来,想来公主梦魇了。
她颤手轻轻拍了拍公主,“殿下,殿下,醒醒…殿下……”
婉宁做噩梦了。
她梦见父王那年为了两国邦交,要兄长作为质子换太平,母后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她被替代前往代国。
婉宁天真的以为,去就去吧,不过是遭受点苦,她是大燕最尊贵的公主殿下,他们不敢放肆。
可她在代国被当众羞辱,每天被逼着供人玩乐,沦为奴妾,多次小产,住羊圈,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生死边缘游走…
许是上天眷恋,她活着回到大燕。
婉宁曾想,是她用自身耻辱换来的太平,大燕子民应该感谢她,爱戴她,恭迎她回朝。可她被世人指点,街头巷尾热议她是污点,半分不怜她孤身在异国艰辛。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婉宁仅剩的一点热情被熄灭前,遇见了沈玉容。
新科状元郎,意气风发,一身白衣飘飘,千尘不染。他容颜俊朗,风度有加,与她形成鲜明对比。
她一见倾心,可惜他有个糟糠之妻。
她在宫门前见过他的妻子,端庄秀丽,美得惊心动魄,看他的眼神情意绵绵。
婉宁嫉妒了,她也曾幻想过此种生活,嫁一寻常人家,恩爱两不凝。
她明明是大燕最尊贵的公主,她凭什么不能拥有一份简单的情爱,护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所以,她要拉沈玉容入地狱,要看着他一点一点被染指。
她疯魔了,也达成了目的。
她诱他入局,他为平步青云杀妻,一步一步来到她身边。沈玉容的家人也很喜爱她,她的哥哥成王对他赞不绝口。
为了与他在一起,婉宁扫除一切障碍与困难,眼看哥哥成王举兵逼宫,眼看所有的事情往美好方向发展,可后来沈玉容竟然说他爱他的妻子。
在他名声共享时,居高临下望着她说,他委曲求全在她身边不过是屈服在皇权之下,他爱的人一直是他的妻子薛芳菲,最后,他竟然要杀她…
多廉价的爱啊,婉宁公主万念俱灰,死在他手上。
终究错得离谱,错在于爱上不该爱的人,企图偷窥一点点的爱来温暖自己。
若有来世,她宁愿折寿二十年,换轮回里不再爱上他。
梦很遥远,又很真实,恍恍惚惚,断断续续,一幕接一幕上演,她如同鬼魂飘着,挣扎看着自己的一生,撕心裂肺。她困在其中走不出这方世界,直到一双大掌从深渊中把她拉上来。
婉宁猛然睁开双眸,大口喘息着。向来凌厉的容颜变得憔悴,反而显得格外脆弱,有种楚楚可怜的清艳感。
她生来高贵,长得极好看,自小骄纵任性,且从来说一不二,宫里的丫鬟换了一批又一批,皆被她打骂辱赶。
梅香不安,立马跪地求饶,“殿下恕罪,奴婢自知殿下金躯我等低贱之人碰不得,但殿下方才梦魇且十分痛苦,奴婢才斗胆唤醒殿下的,望殿下开恩。”
梅香瑟瑟发抖,见床上的主子恍若未闻,只得咬牙磕起头来。
咚咚咚,一阵又一阵,在屋内犹为响亮。
好半晌,婉宁睫毛颤颤,转过头来看榻下的婢女,怔怔出神。
梅香?
嗯?
她不是死了吗?怎么还能看见梅香,莫不是她被太医救活了,明明她被刺伤两次,两次皆为要害。
还有哥哥成王呢!
思此,婉宁顾不得思绪混乱,撑坐起来。
“梅香,哥哥逼宫是否成功,我睡了多久,沈玉容呢,被打入大牢了吗?”
逼宫字眼一出,梅香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失声道:“公…公主慎言,成王前往边关镇守不足半年,怎会做出谋逆大罪,公主恐做了恶梦,切莫再失语。”
婉宁顿时僵住,死死盯住梅香。
那丫头磕得额头通红,隐隐透出血迹,一张稚嫩的脸庞惶恐不安,怯懦不敢直视她。
婉宁心中骇然,沉住心说:“抬起头看着我。”
梅香闻言,只得听话照做,缓缓抬起头,眼睛止不住害怕。
她五官端正,圆脸杏眸,瘦小的身子晃了晃,头上挽了两个发髻用红发带固定,上头有些许珍珠点缀。这正是婉宁记忆中,梅香刚十六岁的样子。
婉宁仿佛被雷劈中,抑制不住跌回榻上,两眼一闭,昏睡过去。
“殿下!殿下!”梅香瞪大了眼睛,上前查看,哭喊着回头大叫,“太医!快宣太医!公主晕过去了!”
……
婉宁公主三天没进食了,太医前前后后折腾数次,只得出一句一一
“公主殿下郁结于心,犯了心邪。”
眼看公主日渐消瘦,梅香担心极了,跑进后宫找刘太妃,也就是婉宁的生母。
刘太妃平日鲜少管束女儿,一心用在争宠夺嫡之中,与后宫众多妃嫔不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