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灯光温暖明亮,毫无保留地打在少年毛茸茸的头发上,洒下上帝一贯偏爱的追光。
这么久没见,林絮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他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件秋季校服穿在了身上,是当年他借给自己的那件吗?
那件校服,也曾经被他轻轻地披在她的身上,刺鼻的薰衣草洗衣粉香气在她的鼻腔里汹涌了这么多年,让她至今头脑发昏。
灯光映衬下少年荡开的灿烂笑容依旧像一种蛊惑,让人生生被晃瞎了眼。
“大家好,我是实验中学2012级毕业生叶风,现在在复旦大学读研三。今天受徐老师的邀请,来给咱们一班的同学讲一讲学习方法。”
台下掌声雷动,林絮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眶酸涩,视线渐渐朦胧。
“其实我吧,”少年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真的不会什么学习方法。”
台下的同学们纷纷笑了起来,她也跟着破涕为笑。十年过去了,他似乎还是当年那个冒失莽撞的傻小子,一丁点都没变。
“其实我今天来学校,主要是想看看老师,后来听说咱们班有个班会,就打算来跟大家聊一聊,毕竟我现在也大你们快十岁了。
“学习方法我是真讲不出来,也不想拿一些网上能搜到的东西来糊弄大家。”
少年静默了半晌,转了转眼珠,忽而眼睛一亮,说:“要不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吧。”
“好!”同学们大声附和道。
“不过不是我的故事,是你们的一个学姐,她的故事。”少年的目光落在了远方,神色安静温柔,“她叫林絮,我们那年高考的全市文科前五名,考上的是R大。”
时间仿佛静止了。
周遭闹哄哄的人群突然变得分外安静,静得只剩下他的说话声,和她的心跳声。
“你们这个学姐啊。”他回忆着,淡淡笑了笑,“我以前就经常跟别人说,她是我见过活得最累的人,但我是真的很佩服她。
“因为我从小就不是一个特别努力的人,能成绩还挺不错,也就是仗着天生的那么点小聪明。她是我见过的少有的特别拼命的人。是真的拼命,不是学到半夜两三点或者连上厕所都在背单词的那种拼命,而是和命运较劲,永远都不肯服输。她曾经送给我一句话,这句话陪伴了我很多年,给了我很大的动力,所以现在我想把这话送给你们。
“To win the world,去赢过这个世界。
“其实我讲这个学姐的故事,是想跟你们说,永远不要轻易地否定自己。去做你们真正想做的事,去追求那些看似不切实际的梦想。如果对自己当下所处的这个世界不满意的话,就自己去创造一个新的世界,用它来打败现在的世界。
“我说完了,谢谢大家。”
澎湃汹涌的掌声里,林絮的身体一直在颤抖。晕开了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少年,仿佛下一秒钟她就要站起来冲到台上去,紧紧地抱住他说,我好想你。
这么多年,我真的好想念你。
不去管以前,不去管未来,只是紧紧地抱住他,哪怕一秒也好。
可以吗?
直至他下台,离场,她的目光都一直紧紧地粘在他的身上。然而她终究没有起身追上他,大大方方地问候一句:“好久不见啊,叶风。”
好久,好久没见了。
她僵直地坐在座位上,看着报幕的小姑娘举着话筒上台,说:“感谢叶风学长的经验分享,有请下一组同学演唱歌曲《小幸运》。”
小表妹和小男生登场,默契十足的合唱,却恰如其分地渲染着悲伤。
“与你相遇,好幸运,可我已失去为你泪流满面的权利。”
我早已失去了和你重逢的勇气,也从来都没有抱一抱你的权利。
大学四年,她时常站在校门口通往对面马路的过街天桥上愣愣地俯瞰桥下的夜景。北京西三环的夜晚,流光溢彩的璀璨车灯铺展成一条缓慢流动的熠熠星河。
她在R大过得并不快乐。
高考时被父母强迫报了自己不喜欢的金融,在强者如云的名校里争抢奖学金和学生会的留任资格,为了综测加分去争取一个个不感兴趣的科研立项机会,在期末考试前不要命地把专业课书本一口气往嘴里塞,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学会了些什么。
在那个小小县城里,她是顶着光环的十年一诞生的名校大学生。在R大紧闭的校门里,她做回了干啥啥不行专业成绩吊车尾的小透明。
小圈子里的功利气息,小社会里的官僚作风,她通通都不喜欢,通通都不适应,却逼迫自己说,他们是对的。
学金融是对的,因为能挣大钱,因为有前景。
真的是这样吗?
天桥对面的巨幕影城闪烁着刺眼的灯牌,一对对校园情侣或者高薪白领捧着DQ冰激凌或者麦当劳水果茶从影院的门口进进出出。
他过得好吗?也会在刚领了奖学金的夜晚牵着女朋友的手去电影院看电影吗?
北京地铁里风声呼啸,人群行色匆匆,那么上海呢?
东方明珠塔耸立的黄浦江畔,一定会有比西三环更加动人的夜色吧?
她突然在想,如果十多年前,那个怯生生的成绩糟糕的小姑娘没有遇见他,如果他这样一个耀眼又闹哄哄的男孩子没有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
那么如今的她,连同她的青春一起,又该是怎样一副面孔呢?
她会甘心做一个普通的女生,没那么大的野心,没那么多的不甘心,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不强求。
可她还是遇见他了,真真切切地,从此便有了执念,有了不甘,事事强求。
黑白默片般呼啸而过的青春里,他是那么浓重的一抹亮色。让她怀念至今。
伴随着歌曲伴奏结束的背景音,林絮收拾好书包,默默走出礼堂,回到了图书馆的座位上。被翻开两页的《中国文学史》纸面陈旧泛黄,却在金色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她遇见过他,真真切切地遇见过。
成长里那些想不通的心事最终都会被解开,他却是她永远也绕不开的。
尽管她拼命地逃,每逢绝境低谷里,他还是会成为她心上唯一的一抹亮光。
她想,在所有人都反对她,都不看好她辞职考研的当下,如果他在,他一定会站在她的这边。
他和她拥有着那样迥异却相似的灵魂。他不懂她的软弱和退怯,却偏又懂得她的执着和不甘。
所以他才曾不止一次地问她说:“林絮,你能不能再勇敢一点?”
是啊,她为什么不能再勇敢一点呢?
连他那样骄傲的人都说过,她可以再勇敢一点的。
她为什么会对他念念不忘这么多年,林絮想,她终于找到了答案。
尽管他说过佩服,说过怀念,唯独没说过喜欢。
晚上回到寝室,林絮洗完澡后吹干了头发,趴在床上开始跟九梅煲电话粥。
“住宿什么的都安排好了?”
“嗯。”
“行,你加油学,等你好消息。”
“好。”
“对了,你看朋友圈了吗?鹿鸣办婚礼了,在M国。”
“呃?是吗?”她笑了,“我还没看呢。”
“我感觉啊,”九梅压低了嗓子,一本正经地说,“他那个老婆长得特像你。你说他是不是一直对你旧情难忘啊?”
“你别乱猜,怎么可能。”林絮嗔怪道。
“我就纳了闷了,他大学四年都没找女朋友,应该一直在等你吧?你又没遇上喜欢的,怎么就不答应他呢?你说他对谁都冷冰冰的,偏偏对你是真的好,我劝过你多少回跟他试试了?你就不听。”
“因为不够喜欢啊。”林絮苦笑。
“得了吧你,你懂什么叫喜欢吗?连个恋爱都没谈过。”
“欸,纪九梅,你早恋了不起是不是?”
她怎么会不懂喜欢。
心动的感觉,就只有在那个人面前才有过。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依旧只有在那个人面前才有过。
但她坚信,她早晚能遇见一个比他更能让自己喜欢的人,她还坚信这个“早晚”早晚会来。
“哎,对了,听洛一川说,叶风今天回咱高中了,带着他那个谈了好几年的女朋友,你见着没,长得漂亮不?”
“没看到。”林絮轻描淡写。
“你说他当年跟夏茉那么如胶似漆的,高考之后竟然还是分了,听说夏茉现在在厦门交了个富二代男朋友,每天给她买包包,就是那男的长得吧……啧啧……”
“你以为有几对情侣真能从校园走到婚纱啊?所以啊,纪姐,好好珍惜你家洛哥哥吧,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明后年?等你变成北大生,带着校徽来给我当伴娘。”
“你够了啊纪九梅。”林絮撇嘴说道。
“行了行了,早点睡觉,明天早起看书。”挂断电话前,九梅信誓旦旦地跟她说,“想找人说话就打给我,纪姐一直陪着你。”
嗯,她知道的。
毕业近十年,她跟许多高中同学都断了联系。岁月的浪潮冲刷掉太多深深浅浅的记忆,有些人却一直不曾离去,比如九梅。
而有些人,却像遗留在岸边的贝壳,被她小心翼翼地盯着守着,却迟迟不敢捡起。
比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