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路边开始出现一片片薄雪,雪越来越厚,越来越广,直到最后,雪铺满了大地,一眼望去,全是白茫茫的雪。
“北方……到了。”狼立住,蹲下,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几只燕鸥飞过他们头顶,飞向南方。狼忽然长啸一声,“嗷呜——”长长的狼嗥回荡在山谷间,把她吓了一跳。“不知为什么,一到这个雪原,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我的喉咙。”狼有些抱歉地对她笑笑。
“嗷呜——”远方,忽然传来一声狼嗥,接着,狼嗥从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我这是……入了狼窝?她迅速在雪里挖了个洞,钻进去,身体仍止不住地颤抖。狼却很兴奋,他向着天空,巨大的喉部高歌一曲,合入狼群之歌中。
过了一会儿,歌声停止了。“哒哒哒”,远方,传来狼群细碎的脚步声。
“你,究竟是不怀好意的外来者,还是意外生在异乡的我族狼?”一只身形高大、毛发雪白的狼站出来,围着狼缓慢走动。他的眼睛和狼一样,是有着很深积淀的暗黄色。
“是生在异乡的我族狼。”狼不卑不亢地答道。狼王笑了笑:“那么,就用你的实力,证明自己不负身上流淌的血脉吧。”狼王话音刚落,狼群中蹿出一头狼,那狼瞎了一只眼,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疤,显然身经百战。狼与独眼狼绕着圈子,紧盯对手,耳朵竖立。鬼一般的沉寂笼罩着这白色世界,连一丝风也没有——没有任何动静,只见他们呼出的气慢慢上升,在寒冷的空气里徘徊。
独眼狼是一个有经验的斗士,狼怎么也无法咬住他的脖子。无论他把牙齿咬向哪块较柔软的肌肉,都会碰着对手的牙齿,牙与牙剧烈碰撞,嘴唇撞破,鲜血直流。他又开始攻击,好像是去咬喉,但突然掉回头从侧面转过身,用肩头向对手的肩头撞去,想把他撞翻在地,可每次都会被独眼狼闪过。他们喘着气,对峙着,谁也没击败谁。
“不必再打了,你已经证明了你的实力足以加入我族。”狼王笑着说。狼稍微放松了些,笑着对独眼狼说:“您很强,等我积淀几个月,我们再来酣战一场,如何?”“好啊,我等着,狂妄的小辈!”独眼狼哈哈大笑起来。
“救命!”就在群狼谈笑之际,兔子的呼救声传来,狼的眼神一凛,奔向声音来源:哦,是一只小狼正追着兔子,前者悠闲如玩游戏,后者如临大敌,死命奔跑。狼止住小狼,狼王跟过来,看到兔子,问道:“这是你的应急食品吗?”“不,她是陪我一路走来的伙伴,救过我的命。”狼严肃地说。“我会告诉群狼这只兔子身份的重要性,但是……”狼王低声对他说,“你是食肉动物,她是食草动物,你们……终究不能长久同行。”狼王的声音很低,但她还是听到了,心里一阵苦涩。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点点头。
于是,兔子以“新人的伙伴”这一特殊身份,与狼群同行。
5
寂静的夜。
和往常一样,兔子和狼窝在雪洞里,狼趴着的地方传来一股让她心安的热度,可她睡不着,十几股陌生的狼的气息穿过雪层包围着她,体内的基因时刻叫嚣着逃离。
忽然,雪洞外传来“噼啪”声,连绵不断。她好奇地从洞里探出头,只见无数洁白的雪粒从空中飘下,那“噼啪”声,是雪落在大地上的声音。这……就是雪降下的样子吗?
她伸出舌头,轻轻接住一片小雪花,雪迅速化成水,留下一点热辣辣的疼。她闭眼,感受身体的变化。
半晌过了,什么变化也没有。身体没有抽长,前腿没有变成手臂,后腿没有直立,毛发也没有褪去——没有任何变成了人的迹象。
我不信!她急切地张大嘴,吞下一口又一口雪花,喉咙被火烧般疼。可她仍然没有变成人。难道说,那个兔子变成人的传说是假的?她不敢想,可现实告诉她:那个传说,是假的。
那我这一年来的跋涉是为了什么啊?她疯了一般跳出雪洞,向远方冲去。眼底的泪水被冷风冲下,在眼睑下结成冰棱,冻得脸好疼。迎着呼啸的寒风,她无声地哭起来。
“别哭了。”不知何时,狼来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他的声音木木的,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此时此刻,有朋友陪着,真好啊。
仿佛心灵有了安处,她把头埋进狼的毛发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所有的悲伤、委屈和不甘都化作鼻涕眼泪,流了满脸。“为什么……我不能变成人……我之前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她抽噎着说,狼沉默地听着。“为什么……我生来就是食草动物,只有被吃的命?”狼打断她的话:“谁说你只能被吃?你有能力反击的!还记得我们刚见面时,我在被森林狼追杀吗?”她点下头,吸吸鼻子,狼不知想起什么,笑了下,“后来我们又碰见那群狼,我跟头狼决一死战时,你——你凭借小小的身体,越过了普通狼都无法越过的陷阱,将一只狼打败。”“那……那只是碰巧。”“那一跃不是巧合,是你超绝的勇气和智谋的表现,这是那群目光短浅的森林狼所无法达到的。”
“你知道吗,有时啊,我会羡慕你们食草动物。”狼趴下来,尾巴轻轻扫过兔子。兔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呢?明明我们这么弱小。”“你认为,只有有尖牙利爪才能称得上强大吗?在我看来,你们并不比食肉动物弱,你们只是把天赋点安在其他地方,比如……长跑。哪怕没有武器,你也可以利用环境、用勇气与智慧战胜对手——像你打败森林狼那样。
“食草动物的生活,很悠闲,到处都是植物,你们不用担心饿肚子。而我们食肉动物,总是在寻找着猎物,为没有着落的一餐而忧虑。我记得有一天,狼群找到了迁徙的野牛群,他们和那些驯鹿一样,迅速围成一圈,保护圈里的小牛,我们把他们困在荒地里几天几夜,等牛群忍不住开始移动时,冲散他们,追捕一头小牛,可后来,牛群又赶回来,一头脾气暴躁的公牛,顶死了我们中的一头狼。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狼群扑上去,把那头狼的尸体吃干抹净——那是一段很惨烈的记忆。”狼闭上眼睛,声音肃穆而苍茫。
“看来,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各有各的难处啊。”她低下头,抽噎声渐渐平息。
那个兔子变成人的传说是怎么传开的?她思考着。首先,那只兔子应该到过北方,因为传说里关于北方的描述都属实,那只兔子应该还去过很多地方,因为传说里描述的森林、沙漠、农庄她亲眼见过,符合现实……等等,她也见过?她心中一动,旅行经历的种种闪过脑海:森林里,茂密的树荫带来一片阴凉,各种新奇植物散发着诱兔的草木清香。她因贪吃误食了毒蘑菇,狼按照土拨鼠的偏方为她采来草药,才救回她的小命。沙漠中,黄沙漫天,遍地荒凉,忽然见一个圆圆的干瘪的植物滚过,她迫不及待地一啃,却被植物上的尖刺扎了满嘴血,饿慌的她小心翼翼地拔去尖刺,才勉强能吃下。那时,几乎没什么动物,狼饿得比她还惨,可狼宁可冒生命危险吃毒蝎,也不吃她,每想到这点,她的心里便升起一股暖意。
农庄里,他们偶遇一只苍老的燕鸥,她亲切地称他为燕鸥爷爷。燕鸥爷爷说,他随燕鸥群迁徙,从南极地区飞到遥远的北极地区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途中,他见过很多新事物。“你们见过城市吗?”他们摇摇头。“城市,由一栋栋高楼构成,每一栋楼,都比这里的农舍高上五十倍!”燕鸥爷爷夸张地将翅膀向两边展开,“那里的人,没什么毛发,有两条直立的腿,常常埋头看一种叫作“手机”的东西,那东西很神奇,表面的颜色在人类的操控下变啊变……”她的脑海里便闪过“手机”的形象,那是一个长方体,会发出声音,会变化颜色,好玩极了。“不过啊,人类的生活并不一直都很有意思。他们总是忙忙碌碌,要学习,要工作,要做家务,真正能够让他们快快活活玩的时候只有节假日——你们知道他们怎么玩吗?”他们摇摇头,燕鸥爷爷大笑几声,“他们来到湖边看风景,对着我们燕鸥惊叹不已!这些放松的事儿,不就是我们每天都在做的吗?”
“这些放松的事儿,不就是我们每天都在做的吗?”这句话在她的脑海里回荡。她曾羡慕人类的能力,希望能像他们一样去往世界各地,可现在,她作为一只兔子就已经做到了。她曾羡慕人类的玩具,想要“手机”想要“汽车”,可若是这些玩具需要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换取,那还不如放下这些钻进山林里玩耍。
“这样看来,还是做一只兔子好啊。”她喃喃自语道,“或许,那第一个到达北方的英雄,就是为了激励更多的兔子旅行,感受兔生的意义,领悟到这个道理,才织出了这个善意的谎言吧。”
狼微笑着看着她。她转过头,用爪子抹干眼泪:“狼,我决定,回故乡告诉大家传说的真相。我要告诉他们,即使没法变成人,我们也能做到很多看似异想天开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看到狼的笑容僵住了,他的眼底有什么在冲撞着。似乎过了很久,狼才开口,声音有种刻意的平静:“我支持你。不过,我恐怕没法陪你继续旅行了,我属于这个雪原,我想要留在这儿。”
离别终究到来了。她知道,他们属于不同的种族,终有一天,要走上不同的道路。可这天真的来临时,她还是有些难受。
雪,停了,呼啸的风声,也止住了,昏暗的天边,出现一丝曙光。
“狼,谢谢你这一年来的陪伴,你要保重,我……走了。”兔子面向初升的太阳,背向狼,以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含着的泪水。
“兔子……再见。没能和你打一架,有些遗憾啊。”狼笑了笑,笑声有些勉强。
“那……再见。”
“嗯,再见。”“再见”这个词作为告别语,和“拜拜”不同,带着股奇妙的希望,仿佛未来某一天,他们还会再次见面。
“我……真的走啦。”兔子背向狼,身体僵硬地向前方迈出一步。
突然,她转回身,扑进狼的怀里,什么也没说,呜呜地哭起来。狼舔舔她,有些无措。
“再见啦,朋友。”她用力拍拍狼的肩头,转身离开,这一次,她不会再回头。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雪原尽头,狼才低下头,努力压抑心的抽痛,低声呢喃:“再见了,我的……爱人。”
兔子已踏上孤独而精彩的旅程,狼则在雪原里同群狼生活,不断挑战更强大的对手……不同的种族,带着不同的目标,终归踏上了不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