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呛——时辰到！斩！”
刽子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明玉廷只觉得后颈冰凉窒息一瞬，紧接着是难以想象的剧痛。声带断裂，他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意识在最后的时刻清醒着，自己的头被抛在大街上。眼前一阵凌乱，最终陷入一片黑暗。
许久，明玉廷睁眼，发现自己在地面上方飘着，已然成为一只鬼魂。他摸摸自己半透明的身体，手感扎实，摸实体的东西手却直接穿了过去。
“明哥！”不远处又飘起一只新的鬼魂，是楚国大将军何召。951年南唐灭楚，丞相眀玉廷，将军何召一干人等被斩首弃市。何召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新的形态向明玉廷移动。 “明哥，你试试动起来。我还以为这辈子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有新的开始！”
有点想哭。他也向何召的方向慢慢移动，两个人终于靠在一起。
明玉廷实在舍不得这个世界，他的爱人太子殿下还狱中。他上午戴上枷锁被押走的时候，殿下哭得双眼失焦。何召的家人也都被俘，几个月来生死未卜。
“老何，咱们去狱中看看那些人吧，我去陪陪殿下，你找找你的家人们。转世投胎之类没着落的事情先不考虑。”何召点头，和明玉廷一起向监狱方向移动。一阵阴风吹来，两人东倒西歪。新生的魂魄脆弱不堪，似乎要就此消散。
狱中，或许是阴气重了，两人的魂魄稳定下来，双脚可以踩在地面上。现在是冬天，地牢像冰窖一样，不过明玉廷感受不到这种冷。牢房深处，年轻的太子盖着薄毯，踡缩在角落中。明玉廷直接穿过铁栅栏，慢慢走到他身边。太子的睫毛上挂着冰晶，眉毛起了白霜，嘴唇苍白。
“殿下。”明玉廷轻声在他耳边呼唤，而太子紧闭双眼，一动不动。活人看不到明玉廷，也听不到他。太子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何召。这么一小会儿，何召的身体凝实了许多。
“明哥，跟我来，我发现一点好东西。” 何召拽着明玉廷来到一处阁间，里面有一个神龛，不知道供着哪位尊神。香炉中的香燃至一半。何召告诉他，吸取香火可以让魂体状态好很多。明玉廷先朝着神像拜了几拜，念叨几句，这才凑近香炉吸取烟雾。
嗯，不同寻常的味道，并不是平时香火燃烧发出的香味，而是像饭菜的味道，吸一会儿还有饱腹感。明玉廷眼前一亮，猛吸几口，好像有一股暖流冲进身体，开辟出一处小小池塘。 “好神奇。”明玉廷招呼何召再来吸一点，香火快速燃烧，很快只剩一小截。吸进去的烟雾化作某种能量，在那小池塘中转过一圈就流向四肢百骸。经络中有一种被洗刷的感觉，每次冲过，魂体都会更加凝实。
两人分别去体验自己的身体，片刻后再次碰面。“回到殿下身旁，我尝试触摸他的面颊。我感觉到冷。他睫毛上的冰霜花开了，看来我已经可以传递热量。我让自己的身体与他完全重合，殿下暖和之后醒过来了。”明玉廷与何召讲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老将军他们怎么样？”
何召那边也不错：“爸妈都没事儿，姐姐也很好。他们的房间有火盆并不冷。至于南唐那些人要让他们做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得过且过吧。”
两人商量了一阵，决定先在这里驻留一段时间，照顾太子陪陪亲人。于是明玉廷又回到牢房，他试探着触碰太子的手。
“又热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太子喃喃自语。进而抚上他的脸颊，太子的手也跟着这股暖流来到自己的左脸。顺着暖流向前摸，在面前的空气中寻找热源。
“找到了。”明玉廷的心脏被他虚握住，太子的另一只手在空气中搅动，试着确认暖流的形状。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太子手上的寒气冰凉，心脏周围没有一点热量。明玉廷被冻地浑身颤抖，可还是不闪不避。太子的手划过他的头，搭上他的肩，扫过他的全身。
“是个人？”太子起身后退几步，神色戒备。明玉廷跟上去，他甚至感受得到太子的呼吸。
他看见太子想了想，伸出双手暴露在冷空气中，低声发问：“你要是能听懂我说话就触碰我的右手。”紧接着，指尖传来温暖。
太子露出惊讶的神色，环顾四周，见没有狱卒公差来往。他低声说道：“不管你是什么，坐下谈。”
明玉廷坐下来，看着昔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神色戒备，眼眸中充满了怀疑以及些许期待。太子又伸出双手。
“现在我问你问题。触碰我的左手表示‘否’，右手表示‘是’，能听懂吗？” 右手又是一热，太子点头。
“你是鬼魂吗？”是。
“你是楚国人吗？”是。
“你认识我吗？”是。
“那么，我熟悉你吗？”是。
太子稍作思考，大概在排除一些选项。
“你是——战死的？”否。
“那么说你是今天被斩首的？”是。
“好。”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复杂，大概已经认出对面的人是谁了。太子情绪有些激动，颤抖着问：“你是，明玉廷？”
是。
太子触电一般缩回手。真的是他，还以为永远都见不到他了！眼泪一滴，一滴，在他的眼角不受控制的落下，冻结在他的脸上。
“你真的是——确认一遍！”
是！
明玉廷也不记得太子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他扑向自己，把头深深的埋进自己的身体里。眼泪融化开来在脸上肆意流淌。明玉廷抱着他，就像生命的门重新打开一样。他也在痛哭，他一遍遍呼喊着太子的名字。可惜太子看不见，也听不见。外人看来，就像太子一个人在对着墙角啜泣。太子凌乱粘连的黑发冻得梆硬，狠狠扎在明玉廷的心口。
殿下，我一直都在。
几天后，南唐终究给太子端来了毒酒，太子显得很平静，看向身旁的位置。
“玉廷，让我喝了这个吧。这样我就不必那么痛不必那么害怕了。我就又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明玉廷看着太子倒下的尸体。他实在太了解太子了，并没有为他过度悲伤。
何召也在。
太子的魂魄就要从身体里钻出来，可是一旁有人忽然拿出一张符箓猛地拍上去“啪！对吧——我就说这人跟疯子似的，死后指定没什么好事。”
“可不是嘛！天天胡言乱语，说不定早跟鬼勾搭上了！”
“咱们也算是给他个体面……”
不！不行快揭下来！明玉廷什么也不顾了几次要冲上去揭下符箓，那符周围似乎有个无形的罩子，让他根本无法靠近分毫。
从抬尸，装棺到下葬，明玉廷与何召一直跟在队伍后面，直到入土，太子也没能出来。 “他这能投个好胎呢，那斩首弃市的哪有这待遇……”
明玉廷被悲伤卷席，根本听不进他们在说什么，何召可是听见了，太子可以转世，他们却不能了。这就是说，他们可以一直等，等到太子回来。何召在一旁劝慰明玉廷。
所有人都离开了，明玉廷与何召来到坟前。没有碑，只有一个坟包。
“我来……跟你说说话……”
“说吧。”
明玉廷抬头——这竟然是太子的声音！那声音接着说：“我出不去了，一会儿会有阴差来接我转世。不管怎么说我是皇族，魂魄比你的强一点。我就送你一只信物吧，明玉廷，你，你等着我。”
一颗紫色的玉珠子凭空出现，倏然化作一条玉链套在了明玉廷的手腕上。坟墓中无论如何也没有声音了。
远处暗沉的天空下枯树旁边，有一黑一白两道影子。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