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起她,语气里总是饱含着婉惜:“可惜了这么俊的一个女娃,十岁出头去做了神女据说那女孩从六岁开始便能听到鬼神说话,与鬼神打交道。,
灵海镇一带的人们素来亲神,因为他们多数以讨海为生,海上风大浪犬,既充满了危险与不测,又不缺乏财富与机遇。神明信仰应人们的精神需求和心理需求而诞生,并深深融入每一代人的血脉中.成为独特的精神符号。
有人找这女娃解了几回签诗,发现还挺灵验,于是便相信她真有通灵的本领,把她当作神女奉着。
神婆、神女,是一种古老的职业,换个说法,叫神媒。她们往往自称能听懂神明的意旨,按照神明的意思为人求签解惑,占卦看桐,推风水,辨休祲。
但实际上,灵海镇一带的神婆很多,神女很少。偶尔有年纪小的神女,从她被认为是神女开始,就被供着。虽然人们和神亲,但没有人会娶一个神女当老婆,没有人敢和神女睡一了张床.因为据说那样会被厄运缠身
年纪最大的一位神婆曾告诉自己的孩子:大部分人都是三四十岁才突然开始当神婆的,那是因为,即便要当神婆,也要把人间应有的好事都经历过,才心甘情愿。
“阿婆、您这孙女的八字,旺人呢!以后哪愁没有好夫家?”
“这签诗讲的是姜太公钓鱼、神的意思是。您这事儿一定会成,不过不是您所预料的结果。”
……
夜芸依接待完顾客,感觉自己忙活了一天的嘴皮子没什么事,但腰背酸痛,身子骨都要散架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得例行一下“公事”——她一路小跑进房间,从自己床底下摸出那个藏得隐蔽的钱袋子,将里面的钱币.一股脑倒在床铺上,一面小心翼翼地将钱币一枚一枚地数进袋子里,一面听着钱袋子里金属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眉开眼尖。每响一声,她的脸上便更添几分笑意。等到一袋子钱收完,她脸上灿烂得仿佛五月天的艳阳。例行工作完毕,她又将袋子谨慎地藏回去,那神情活像一只储备冬粮的小松鼠,
“松鼠”存完粮,把自己往院子中的藤摇.椅上一丢,晃着腿磕瓜子。远远望云,还真像一个年纪大的老神婆躺在摇椅上纳凉。
盆里的瓜子见了底,夜芸依慵懒地伸展了一下回肢,把荡在半空的腿稳稳放在地上,上半身在摇椅上又赖了十几秒,才恋恋不舍地与椅背分离.她慢腾腾地挪到厨房里,挨了竹篮,拿了海锄头——老一辈人常说,老天爷会在夜间甩一些肉到滩涂上。夜晚,螃蟹、虾和一些鱼总会探出头来。夜芸依可是对此话深信不疑——她隔三差五都要去寻觅一番,并都有所收获:海蛎、螃蟹、泥鳅……
此时已是亥时,灵海镇早已陷入了沉睡、屋舍、神像、草木都静默在墨水一般的黑色之中。一开门.看到的是一团黏稠的黑涌过来,可能是海风吹着的感觉,这团黑,还像海浪一样滚着。
她并不害怕夜行,因为往海边的路她早已走了无数遍,即使闭着眼睛也能走到。作为镇子上最年轻的神媒,她当然不害怕鬼神,同时,她也不担心会有心怀不轨之徒。甚至,她一路哼着轻快的小调,呼应着远处知了的声声急鸣。 然而,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在街口猛地立住了,冷汗瞬间湿了背,恐惧从四面八方张牙舞爪地爬进了她心里——不远处定定地立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月光没有映射出他的面容,却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夜芸依感觉自己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大气不敢喘地呆立在原地,盯着那个模糊的黑影看了许久。
她不敢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跑,她怕那人形的东西原来没发现她,一跑,反而注意到了她.
就这样,死寂持续了几十秒,夜芸依受不了这样诡异的氛国,因为这使她内心的恐惧疯狂滋长,直到寄生于她的全身。她索性开口询问、可是尾音有些颤抖:“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一阵海风从黑暗中滚来,将她的发丝撩得凌乱,发丝拂过她的脸颊,产生一种奇异的痒——那黑影还是没有改变一点儿形状
夜芸依,你可是灵海镇的人们供着的神女啊,你怎么能害怕一个故意……装神弄鬼来吓人的东西呢?夜芸依给自己壮了壮胆、举高手中的海锄头冲黑影比划了两下:“为什么要在那里装神弄鬼?我可不怕。”话音落进无边的黑夜.仿佛被吞噬了一般,没有答复。
夜芸依忽然想起身上带着火柴,她手忙脚乱地想要划亮一根,那黑影仿佛有所感应般动了,鬼寐般瞬间移到她面前, 她显些叫出来.在本能反应下,她将刚燃起火苗的火柴注前一丢。
“嗷……”火柴撞到什么东西,倏地熄灭了,随之响起的是一声吃痛的惨叫。夜芸依悬着.的心落了地:看这样子,是个活生主的人没错了。二.昨晚的收获可真特别。夜芸依盛第二碗粥的时候想。
夜芸依没好气地说,“你身子骨怎么那么差?被火柴熏一下就倒了。”还又吓了我一跳。夜芸依腹诽。
“抱歉。谢谢。”他开口了,却只有简洁的四个字。
芸依觉得自己的怒气像拳头打在海绵上,被反弹回来不说,对方还毫发无损。
她把那碗粥塞他手里,然后看了看他身下的草席,解释道:“让你打地铺不是本姑娘小气,我是神女,你碰了我的床会被厄运缠身的。”
听到“神女”二字,他若有所动,微微惊讶地抬起头。夜芸依分明地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讥笑与几分不好的意味,不禁升腾起不详的预感。
“那你能通灵?”
夜芸依深吸一口气:“对。”
“可以帮我和我的阿爸传句话吗?他去讨大海,然后……船沉了,你能帮我问问他出事的地方吗?我想以后去看看他。”他的语气难过起来,让向来达观的夜芸依也鼻头一酸。
她沉吟半晌,低头不安地绞着手指,眼中满是犹豫之色。最终,她下定了决心,站起身:“好,跟我来.”
夜芸依在一张香桌上摆上香烛,在旁边挂上神幡,看着她一笔一画地在红纸上写下他父亲的八字,他的嘴角不禁往上扬了扬,有种 谋划的东西顺利进展的窃喜与志在必得。
芸依燃起一柱香,对着香烛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念什么祝词,又仿佛在和谁讲话.可以听出来几个“好”“是”“活”的字音,
炉香燃尽,少女胖开眼,很紧似地垂下了头,良久她才抬眼,却正好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像要吞没她一般,
他才多大呀,怎么会有这种目光?芸依挪开眼,避免与他对视:“他很犟,对于地点绝口.不提,只是反复让我告诉你,他去了玄灵聚集地,幽灵神会将他照顾得很好.他希望你也好好的……好好活。
“哦?”他的脸上泛起一抹冷笑,“他讲的是国语吗?”
“是呀。”
“哼哼”他终于笑出了声,却让她一阵不舒服,“你撒谎,他只会阅语,从哪里学的官话?”
芸依心里一阵发慌,她转身背对着他,伸了个懒腰,哈欠连连——这是她唯一来掩饰内心的慌乱的方法。
“我哪里会知道。”“
你根本不会通灵,不过是编胡话来骗迷信的人罢了。”: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院门被关上的声音惊动了院里梧桐树上安家的鸟雀,夜芸依咬紧下唇,攥紧了手中被打湿的手帕,
三
心情郁闷极了,芸依干脆紧闭院门.在门环上挂上写着“偶感小疾,明天再来”的牌子。
太阳很快被海风刮下了台,她后摸着这个点外面没什么人,开了院门透透气。.
还没等她数清有几只青蛙在聒鸣时,街角传来的叫喊声把蛙噪盖了过去。
“别让那小子跑了!”
一人迎面奔来,夜芸依仔细一瞧:这不正是早上那家伙吗?
他跑得急,路过她的时候头都不偏一下,显然,那个被追的倒霉蛋就是他了。
芸依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他的手袖,低声道:“到我院子里躲躲。”
被这么一拽,他心下一惊,回头见是白天被自己砸了台的神女,不免局促不安,但他来不及多犹豫,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她的院落。
夜芸依在不弄出大的声响的情况下,快速地门好门。见他脸色发白、气喘吁吁地扶住院墙,问道:“你是不是去戳穿那几个神婆,被人家家人追着打?
”“是。”
他没想到她猜得如此准确,脸上浮现一抹惊讶。“到我屋里躲躲。”她给他捎了个方向。.他愣了一下,听话地去了。
“咚咚咚!”贴着门板,他听见院门被人重重拍响,他觉得.那每一下都拍在了他提到嗓子眼的心上。
他听见一下粗嗓门:“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外乡的小于从这里跑过去?”“没有,今天我头发晕,没出门,什么小子。”是芸依的声音。
“哼,不知天高地厚的一个毛孩,十几岁大,敢说我婆婆说的话是编的,还不给钱。”“是不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家伙?”“对对对。你见过?”
“他今天一大早来我这,求完了签硬说我在胡编乱造,不给钱还打我,我就是被他气得头晕脑涨的,现在还不大精神。”“嘭”的一声,院门合上,他悬着的心也落下了。
“好了,可以出来了。”门口夜芸依的声音传来,宛若天籁。他第一次发现:这神女的声音是如此动听,宛若山谷间汩汩流淌的清溪。
夜芸依打开门,发现房间里的家伙在打量她的房间,不客气地把他拖出来,重重拍上门.然后默默心疼门框三秒。夜芸依我了把凳子给他,自己蜷在躺椅上,像只慵懒的猫.
蛙鸣阵阵传来,直至销声匿迹,他俩谁都没说话。军晨的不愉快经历像座会长大的山,隔在他们中间。
最终他先按捺不住了:“谢谢神女不计前嫌,出手相助,郑某告辞。”他刚站起身.就被芸依一声厉呵.按了回去:“坐下!”.
夜芸依扫了他一眼,丢过去几颗水煮过的花生:“你对神媒怎么仇恨那么大?那几个神婆,即使有人不信,也不会当面揭穿。”
“我……阿爸最后一次出海前,我们那儿几个有名的神婆,都说这一趟船会顺利平安,并且会发大财。”说着,他冷笑两声,“几个月后,船和人没回来,报表的人来了。”“噢。”芸依晃着的腿一滞。又是一阵难忍的沉默.
这次是芸依按捺不住,她看了看略显狼狈的他,递去一条新手帕:“把你的脸擦擦。”
他有些木讷地接过去,象征性地抹了两下脸。
芸依:“你额头上还有汗。”说着站起身,双手抱脑,督促着他。
接过手帕时,他冷不丁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当神女?你也没有父母了?.”夜芸依敏锐地捕捉到了“也”字:“是。”
顿了顿.她继续道:“神女不好吗?虽然有些人厌恶这个职业,但是,它让我有饭吃.有地方住.还没人欺负。我之前给人做话,白挨打骂不说,还差点叫一个畜生给…哼,当神女有什么不好的,以后不嫁不就是了!”说着,她攥紧了拳头。
他察觉出她的话中饱含浓烈的悲伤,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倒是芸依不喜欢这么沉重的氛围,打趣道:“我还以为你要感动地说一句“我娶你’呢,结果像个葫芦一样闷。宵夜吃吗?”
他干笑两下,然后摇摇头。
“不吃来帮本姑娘端。”夜芸依哼着不知名的调子走厨房。
他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夜芸依的小院,除了厨房,哪里都是汤清水利的。
厨房地上堆着许多杂物,和她穿着那件不合身的宽大的罗裙一样碍手碍脚。
他突然说:“你知道吗?在你摆香烛.剪红纸的时候,我多希望你真的会通灵术,这样就能与阿爸说“上最后一句话。”
她动作一滞,没有回答。
“我得走了,我家在挺远的地方……”他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好。”她轻轻点了点头,把一句什么乐西丢进地怀里.“带着,给你的。”借着灯火,他看出那是用粽叶包裹的一包东西,应该是什么吃食.
抬眼一看,夜芸依的眼眸中不知何时泛起了冰冷了光,那个活泼明媚的少女,竟给了他一种冷苦冰霜的感觉,宛若月光下海面上明灭的波光,带着独属于海风的气息而来,将他打了个猝不及防。
她的声音硬邦邦得像礁石:“慢走,不送。”“
‘’你叫什么?”他想拦下这句冲到嘴边的话,但徒劳无功。
“夜,芸,依。”
“郑城谢过夜姑娘,他日必相报答。”
他转过身,听见少女好像在说什么,但他的心已被她冷冰冰的语气硬化,狠下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海潮一遍遍地冲刷着滩涂,也冲刷着人的心绪。无数个浪卷起,又有无数个浪把它们吞没,时间就在这样的循环中被吞去了三载。
浪滔阵阵,响彻天地问,仿佛都重复着郑城没听清的话:“我多希望我真的会通灵,那样就能帮你,也帮……我自己。”
海风从远方送来凉意,又一次吹乱少女的发丝,像是最后的回答.
四.
戴上凤冠的那个夜晚,她总觉得游魂在她耳边聒躁,不知道在碎碎念什么。将睡未睡时,忽然有清晰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脑海——她明白了,那是回忆的呢喃。
她听见灵海镇人们的议论纷纷,
“你们说,那群大兵来晃了半天,就带了个人回去,是啥意思?”
“前不久不是有个顶大的官来咱这吗?说不定他看;上那姑娘了,你别说,那姑娘真水灵。”
“不是说神女娶不得吗?” “哎呀,外乡人哪懂这些规矩。要不是当了神女,去给她提亲的人,她门前那条街都挤不下。”
“可怜的女娃子,从小没了爹,七八岁没了娘,还差点被前坊街住的那个畜生活了身子,现在恐怕还要被大兵糟蹋。”
她仿佛听见他在训斥别人:“我说如果她不来就给她弄晕,谁让你下那么大的药量?” 她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对他说:“我们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吧,那姑娘你可以睡,但绝不可以有名分。
是他冷冷的声音在回答:“你,当初,就是这么看待我母亲的?”
她感受到无数游魂聚集在一起,它们梦呓般低吟,所有低音忽然汇成了一句清晰而有力的话,是他坚定的声音:
“我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