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却不以为意,道:“就算他们得寸进尺,我一只手也能摁住他们。凡人是不会让我焦头烂额的。”
慕情道:“那仙乐国这边的将士呢?你老是留敌人一命,就是给他们留下斩不断的祸根。长此以往,他们也会不满的。”
谢怜道:"不会吧。他们好多人可都是我的信徒呢。况且,就算是君吾,也没法管我想不想杀人啊。”
他应对柔中带刚,慕情看出他自有坚持,也没话说了,风信则关心另一件事,道:"殿下,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慕情也端详了他一下,道:“你是不是还在永安那边降雨?"谢怜道:“嗯。”
慕情一脸并不意外的不认可,道:“殿下,降雨就是一个无底洞,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而且,已经到了这一步,不管你降多少雨,外面这群人都不会撤退的。”
谢怜道:“我知道。可我去降雨,不是为了让这群人撤退,只是为了不让那些还留在永安的人渴死。而这就是我本来的目的,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改变。”
风信还是不太放心,道:“你撑得住吗?”
谢怜拍拍他的肩,粲然笑道:“放心!我可是太子殿下啊,绝对没问题!不过..…”
他两手揽住两人的肩,叹道:“还好有你们两个帮忙。”
这段时日,他自是被压得喘不过气,但他这两位侍从比他也快活不了多少。作为神官,谢怜回到人间,跟随他的小侍神自然也没了,谢怜没空干的活堆积如山,都丢给他们了。风信道:“这话就不必说了,谁让你是殿下呢!”
谢怜手上微一用力,拉近了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由衷地道:“一直以来,都多谢你们两个了。我希望我们三个可以永远这样并肩作战,万古流芳!”
风信哈哈大笑。慕情则不可思议地道:“我发现你总是能把一些很……的话理直气壮地讲出来,这真是……”他摇了摇头,道,"罢了。"
见他都快翻白眼了,谢怜才笑了。可没笑多久,突然神色一凛,道:“谁?”
“铮”的一声,长剑出鞘。剑气凌厉,一道黑影被逼得倒退两步,翻下了城墙。这黑影一直躲在城墙角落,竟是屏息凝神没被发现。谢怜本以为是刺客什么的,但他摔下城墙,在半空的月光下,三人才看清这人装束,隐约是个仙乐士兵,而且好像是个少年。谢怜迅捷无比地伸手一拉,拉住对方一条手臂,微一用力就把人提了上来。待对方双足在城楼上落地,谢怜打量着他,道:“这是神哪里来的小孩子?怎么躲在这里?”
这小兵看来只有十五六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头上缠着绷带,沾染血色。身上也有,看来负伤累累。这并不奇怪,今日一场大战,很多士兵都受伤了裹成这么一副样子。但他一直躲在角落不说话,这就很可疑。慕情也疑道:“他真是仙乐士兵?”
风信却奇道:“殿下,你不记得这小子?”谢怜迷感道:“啊?”
风信提醒道:“白天他一直冲在你前面,就是阵形最前方那个。”
谢怜一怔,白日厮杀,他根本无暇注意任何别的,但又觉得没记住人家很不好意思,只好道:“是吗?”
风信肯定地道:“是他!我记得这小子,他冲锋挺狠的,活像不要命了。”听他这么说,谢怜又打量起了那少年士兵。那少年马上站直了,抬头挺胸,莫名僵硬,仿佛在站军姿。慕情道:“那他躲在这里干吗?"
仙乐军中大力鼓吹所谓的“天神军队,天命所归”,不少年轻人都为追随谢怜而参军了。这些人里很多都是谢怜的忠实崇拜者,从小拜着他的神像听着他的传说长大的,整天瞅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谢怜叹了口气,道:“你管他干吗呢,我不也深更半夜出来吹冷风吗。真是造孽,竟然连这样的孩子都要早早上战场了。"
那少年听他叹气,站得更直了,道:“殿下……”
话音未落,异变突生。他一句话未说完,忽然朝谢怜扑去!
谢怜错身一闪,抬手就要一记手刀斩下,岂料背心蹿上一缕寒气,他手在半路猛地转道,反手一截,截住了一支从背后向他射来的冷箭。
原来这少年扑向他不是为偷袭,而是看到了那支飞箭在半空中的冷光。谢怜分毫不惧,跃上墙头向下望去。只见城门前远远一人独立,引得谢怜望他,他招了招手,一语不发转身就走。风信道:“那是谁?”
还能是谁?谢怜道:“郎英!”
仙乐士兵们也发现了异状,喝声四起,但出于警惕,并没有立即下令开城门追击,而是到处去请示上级了。郎英射完一箭招手就走,简直就像特地来跟谢怜打个招呼的,慕情皱眉道:“他来干什么?示威吗?”
谢怜摸到冷箭上还缠着什么东西,取下来一看,是几块布。有一块似乎是青色锦袍的边角,染了血,谢怜一把捏了那布,道:“戚容呢?戚容在哪里!”
这是戚容最爱穿的那件袍子的边角,因为这袍子是谢怜送他的生辰礼,他老爱穿在身上到处炫耀,闹出好些啼笑皆非的窘事,因此谢怜不会记错。风信对一旁士兵道:“快下去确认!"
众士兵忙不迭下去了。慕情又择出一片质地华美的白纱,似乎是女子的裙角,还绣着几点星夜小萤。
他看着谢怜,道:“小萤公主。”谢怜微惊,道:“什么!”
这位小萤公主,乃是仙乐国一位以美貌高傲著称的宗室公主,而且颇为尴尬,这是一位谢怜得罪过的名姝。只因好几年前国主皇后欲为谢怜选妃,做主安排他去见这位公主,却最终因为谢怜一心修道、落荒而逃而告吹。
虽然他落荒而逃之前已郑重托人私下转告无法赴约,并对此表示歉意,但不知为何,后来却听说这位公主那日竟还是在祭天游观礼台上等他等了一夜,导致时常有些无聊之人拿这事取笑她。谢怜飞升后,她数度过太子殿而不入,从不拿正眼看花冠武神像,被称作全天下唯一一个不拜太子殿下的女子,谢怜也不觉有什么,反而颇为愧疚。毕竟人家好好一位贵族名姝,却因为他老被人嘲笑,面子上怎么挂得住?虽然当时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但谢怜始终对其抱有歉意。
想到郎英是出了名地神出鬼没,没准已经把人抓在手里了,谢怜道:“事不宜迟,我去看看。你们守住城门,他们八成是想调虎离山。”
风信把弓一背,道:“你什么人都不带?"
谢怜道:“不带。他们还奈何不了我。带兵过去,反而让他们有理由大动干戈。”
说完,他手在墙上轻轻一按,跃下了城楼,轻盈落地,如一片飞云向郎英撤离的方向追去。奔了一阵,他听身后有脚步声追上来,回头一看,竟是那名少年士兵。谢怜道:“我不用人帮,你回去吧!”
那少年摇头。谢怜脚下加速,把那少年远远甩下,再看不见了。
奔出数里,进入一座山头,正是与君山。入夜了,黑漆漆的森林里四下都是怪响,仿佛无数东西潜伏,虎视眈眈。谢怜深入山中,忽见前方一棵树上挂着好几条长长的人形,定睛一看,道:“戚容!”
戚容果然在里面。他被倒吊在树上,似乎给人一顿暴打,昏了过去,鼻血倒流,眼睛还青了一只。谢怜拔剑挥断那绳,接住戚容,再去救其他人。不知郎英用了什么法子潜入皇城,竟给他绑来好几个人,而且看上去都非富即贵。戚容旁边吊着的是个华衣少女,想必这就是那位从未见过的小萤公主了。
谢怜放下她后发现她虽未受伤,但裙子给撕破了,略显不雅,想了想伸手要为她把裂衣处拉上。谁知好巧不巧,这少女恰在这时悠悠转醒,一醒来还两眼昏花,就见一名男子向自己裙子伸手,一个激灵就是一掌扇来:“无礼!”谢怜眼疾手快,本能一把抓住她手腕阻止这一掌,但想到什么,生生忍住了。这一耳光就重重落在他脸上,好一声脆响。那少女打完了耳光才看清这人是谁,眼里噙着泪花愣住了。
谢怜这辈子还从没被人打过耳光,只觉脸上热辣辣的,很是难受,但还是笑了笑,温声道:“公主,实在对不起了。”
月光黯淡,看不清那少女容貌究竟如何,是否如传闻中一般美丽无双,但能见到她眼中泪意更汹涌了,也不知有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对不起是指什么。这时,其他人也陆续醒来,发出“唉唉”叫唤,不解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只有戚容一见他就抱住他大声道:“太子表哥!你可算是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他们快把我打死了!"
谢怜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又好笑又可怜地给他擦掉了额角的血,也反手抱住他拍了拍以示安慰,道:“你该反省一下,为什么一群人里只有你被打了一顿!”
这时,他蓦地背心一寒。谢怜一把推开戚容,转身一击击飞了郎英的剑,又是一脚踹倒郎英,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别打了!"
任谁都看得出来,现在郎英就是这群永安人的领袖,谢怜让他“别打了”,意思自然不止一层。
郎英躺在地上,直勾勾地与他对视。那目光看得人心底发毛。谢怜道:“你想要什么?要雨,永安还会下雨的;要金子,我把金像推了给你。但是,别再挑起战争了。一起去找解决之道,行吗?”
郎英却毫不犹豫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要。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世界上再也没有仙乐国。我要它消失。”
他语气平板,话语中却有某种东西令人不寒而栗。他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你是神。没关系。就算是神,也别想让我停止。”
戚容躲在谢怜背后,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这贱民吹什么大狗屁!太子表哥,快杀了他!”
可谢怜知道,郎英说的是真心话。因为他语气里的东西,谢怜自己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一个人义无反顾的决心!
正在此时,他身后传来一声突兀的冷笑。
竟然有人能无声无息靠近他,谢怜吃惊不小,回头一望,当即睁大了眼。万万没想到,在他身后的,会是这样一个古怪的人。
那人一身惨白的丧服,宽袍大袖,脸上一张惨白的面具,面具半边脸哭,半边脸笑,诡异至极。那阵突兀的冷笑,就是从他口里发出来的。
谢怜厉声道:“什么东西?”
他用了“东西”,因为他直觉,这一定不是一个人!
那丧服白衣人忽然欺身而上,那张面具一下子贴到离谢怜的脸不足三寸之处。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在谢怜耳边低语道:“你好啊,太子殿下。"
谢怜瞬间毛骨悚然。
他想动,但根本动弹不得。只因为不光背上寒毛倒竖,浑身都跟被冰块冻住了一样,持剑的右手更是被这诡异的白衣人钳住,犹如被钢爪钳死。
这绝对不是人。
这丧服白衣人和郎英是一伙儿的。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边戚容等几人大叫起来。原来地上郎英趁谢怜与那白衣人僵持,一骨碌爬起便走。见他脱身,那白衣人轻笑一声,指间一松,谢怜这才能抽出手来。他第一反应就是一剑,那白衣人却仿佛对他的招式了如指掌,每一剑都悠闲避过,大袖飘飘甚为美观,甚至还抽了个空,在他剑锋上“叮”地弹一下。这是谢怜常喜欢做的一个动作。
仿佛在戏耍。
谢怜自出山以来,游遍大江南北,几乎从未逢上敌手,更从未遭遇这种完全被压着打的局面,于是他三分怒三分乱,气息不稳起来。那白衣人觉察到此,又发出“嘁嘁”诡笑,道:“不要生气,我让你刺中便是。”
谢怜扬手又是一剑,这一剑果然刺中。而且他能感觉到剩中的是血肉,不是空壳。可他非但没有得手之喜,反而被激怒了。
这情形,好像是对方允许他击中,他才能击中,对一名武神而言,这真是巨大的侮辱。谢怜登时和对方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可没等他发作,忽觉脚腕一紧,他低头一看,竟有一只黏糊糊的手抓住了他的靴子。
与此同时,四面的灌木丛沙沙作响,爬出几十条硕大肉虫一般缓级蠕动的东西。戚容失声道:“什么人?”
谢怜一剑斩断那只手,道:“不是人,是鄙奴!"
趁他分心,那白衣人哈哈笑着退入幽林深处。这个人的出现和消失都诡异至极,一旁几人本来被掳来就惊魂未定,现在更是吓呆了。别说他们了,谢怜都是一阵心惊。因为鄙奴一旦出现,那都是成群结队的,杀一只来十只,总能把人耗死!
这时,一只树上的鄙奴瞅准了谢怜的后背,一扑而下。可它还在半空,一道冷光便将它拦腰截为两段。谢怜回头一看,微微愕然:“是你!”
挥剑的,是那名少年士兵!
他早被谢怜甩得不见人影,居然还是跟过来找到了他。那少年竟是身手了得,甚至可说是凶悍,剑过之地血肉横飞,谢怜顿感压力大减。可鄙奴这东西,最不怕你杀,越来越多赤身裸体的肉色人虫源源不绝地爬向他们。这些东西一边爬一边分泌黏性极强的体液,戚容大呼恶心,但在一只鄙奴脑袋上狠踩数脚,发现这玩意儿并不可怕,纳闷道:“也不怎么厉害啊!”
他却不知,鄙奴往往是和其他的凶残邪物配合出现的。谢怜没空解释,咬破嘴唇,右手二指沾了鲜血,在剑刃上匀速抹过。末了将那剑塞进戚容手里,道:“这剑我开了光,你们几个拿着先走,回去报信,没东西敢靠近你们。路上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记住,绝对不要回头!”
戚容道:“那怎么行!万一我们遇上厉害的……”谢怜打断道:“厉害的会来这里找我,待会儿来了我就顾不上你们了!”
戚容再不废话,夺剑狂奔。谢怜看女孩子跟不上他,吼道:“别跑这么快!
带上所有人,姑娘跑不动的!”
戚容便一把拽住姑娘再狂奔。他宝剑在手,邪物皆不敢近身,一行人畅通无阻,很快消失。而那少年士兵却还没走,谢怜也没有第二把护身宝剑给他了,只得易剑为掌,连连轰杀,加上那少年也奋力配合,一炷香后,鄙奴终于被清除干净。
一地黏液和死鄙奴,腥气不绝。谢怜平复气息,转过身,对那少年道:“你剑使得不错。”
那少年握紧了那把剑,原本还在微微喘气,一下子又站直了,道:“是!”谢怜道:“我又不是在下命令,你干什么对我说‘是’?我方才命令你回去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是'?"
那少年道:“是。”他说完才反应过来,站得更直了。谢怜摇了摇头,想了想,忽然牵了一下嘴角,道:“不过,你,比较适合用刀。”那少年一怔,道:“刀?”
谢怜比画几下,道:“你没有试过用刀吧?你使剑,剑风诡谲,虽然快且狠绝,但有点没施展开。没用过刀的话,下次不如试试,我想,威力也许会更强。”
他每每看到人出手有精彩之处,都忍不住想交流几句。由于他战斗经验太丰富,往往不假思索凭直觉,却一时说不出所以然,旁人大多是尊他身份就听听,极少有真心去想他说得有没有道理,这少年却听得认真,似在思索,不时也看看手中剑刃。说了几句,四野森林又是一阵窸窸窣窣,谢怜马上记起此刻仍危机四伏,这兴致来得有些不合时宜,立即收神正色:“马上还会有东西来,留神戒备。”
那少年用力点头,双手把剑奉上,谢怜摇头道:“你护住自己即可。你适才不走,现下也没法走了。我尽力护你,你也千万警惕。”
这时,又见草丛颤动,什么东西飞速蹿过,谢怜甩手便是一掌,击个正着,那东西“嗷”地惨叫一声,不动了。谢怜闻到一阵血腥味,不由得奇怪,若是鄙奴,被打爆后流出来的都是黏糊糊的体液,不会散发这种血腥味,于是拨开草丛,一看,里面果然是一只大头鄙奴,已被他一掌打得四分五裂,但散发血腥味的却不是它,而是它口里叼着的东西-一片带着长发的碎头皮。
鄙奴以啃食残渣为生,看样子,已经有活人遇害了。
它一路爬来,点点血迹滴在草丛上,谢怜立即顺着这血迹往前走,那少年士兵紧跟着他。不久,二人便听到一阵有气无力的哭声。
那少年举剑挡到谢怜身前,谢怜好笑,一把将他拉到身后,道:“用不着。”转过一片开花的灌木,一个半大的山洞呈现在二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