涌动的粘稠色彩缓缓缠绕上他的手脚,一点点攀上他的躯干,漫上他的面庞。
他的眼皮轻轻颤动,连带着面部的神经也根根紧绷,仿佛在竭尽全力的试图睁开双眼,冲破闭目所带来的黑暗。
“你叫什么名字?”
莫名出现于他脑海中那久违的声音,好像跨过11年的时间之河,再次与耳畔响起在他灵魂中回荡。
这个问题好像11年前的某天也有人问过他。
“我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
他的内心一遍又一遍回想,却终究是一片空白。对呀,我叫什么名字?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他全身战栗,像是在绞尽全身的力气去思考这个问题,可是他却想不起来。他丢失了一切,也同样丢失了自己。
“我想不起来,我忘了,我忘记我的名字了……”
他无法张嘴说话,只能在内心呐喊,不断重复着自己的疑问,重复着这个十分可笑的问题。
忽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仿佛陪伴过自己长久的时光,给予过自己欢乐与愁苦,给予过自己欢笑与泪水。
似乎,这个声音的主人是那个叫做陈予晴的普通女人。那个人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是自己应该唤上一声“姑姑”的女人。
“阿喻,早点回家,姑姑在家等你呢……”
“阿喻,早点回家,姑姑在家等你呢……”
这个声音不断在他的脑中盘旋,一点点撕扯开缠绕在他身上的色彩,将一切可能带给他的伤害驱逐。
泪水从他颤抖的眼皮溢出,划过侧脸,滴落于无尽之中,不知落向何方。
“对,我是阿喻,我是陈喻,我的名字是陈喻。”他的手掌紧握成拳,双手手肘猛地往前一挣,眼睛也终于睁了开来,眼底流转着彩色的光晕。
“我的名字是——陈喻!”他大吼一声,周围的浓郁彩色忽地退散出一块空间来,他的身体悬浮于一片虚无的空白之中。
是的,他找到了自己,他是陈喻。
生存究竟为了什么?或许只为了活出自己吧,也或许只为了能让世界多一个名字。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好像……好像已经死了?”
陈喻捂着自己头部太阳穴的位置,脑中闪过自己意识丧失前的一个个画面,但最后记忆起那颗直射向自己,击碎自己生命,给自己判上死刑的那颗子弹时。
他的大脑又是一阵抽痛,连带在着全身都掀起一片痉挛,那种子弹冲破皮肤嵌入血肉的痛感,似乎还萦绕于他的心头。
疼痛或许早已不会,但恐惧却是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那一瞬掀起的心悸绞碎了他整个二十三年的人生。那颗子弹便像一根钉子死死钉进了陈喻的生命中,把他死死固定,像是十字架上被钉死的基督耶稣。
过了很久,陈喻才从生命最后辣眼的恐惧中挣脱出来。
“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吗?感觉好熟悉。”陈喻舒了口气,理了理记忆后,抬眼试图看穿眼前的无尽斑斓色彩,但却在尝试过后发现没有任何作用。
“这里我好像确实来过……”陈喻深思,仔细的在记忆中翻找挖掘,终于想起了自己在死前好不容易才记忆起的那隔了十年的空难记忆。
在那场悲剧中,自己似乎也曾来到过这个地方,见到过这般无尽斑斓的色彩世界,但那一次色彩间似乎还有着九道漆黑的、隐隐约约的身影。
“应该是这里没有错,就是在这里,我成为了那场空难中的幸存者,也成了孤儿,改变了我一生的走向。”陈喻的心不由得提起来。
12岁时,自己在这里失去了原来的人生轨迹。
23岁时,自己死后却再次回到了这里,像是故地重游。
陈喻恍惚间,突然笑出了声,笑声里有着释然,嘲讽与惋惜。
他已经死了,释然的当然是那十一年来的苦楚,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都只算是一场梦,还有什么可以值得计较?
嘲讽的是自己那11年又能算是什么?到头来还不是回到这个该死地方?11年来,自己每一次的咬牙活下去,都成了笑话。兜兜转转还不是回到了原点。
惋惜的是老天爷犯贱,竟然已经让姑姑死去了,自己活剩一个人,那为什么又要让自己到这乱七八糟的世界里去,又让姑姑死而复生?竟然如此,为何又要让自己含恨而死?他现在还深深记得姑姑去世那天,他的心有多痛。现在他也死了,死在了姑姑的前面,那姑姑的心又该有多痛?
这种痛他不敢想,也不忍心去想。
“如果哪个傻逼作家能写出这种破故事,那他一定有着十年脑血栓的病史吧,活该一辈子火不起来。”陈喻在这种情况下,自顾自己地开了个笑话,安慰自己沉重的心情。
“算了算了,竟然死都死了,想那么多伤感的生前事干嘛?不如在这里走走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和我一样的死人。”陈喻摇了摇头,试着往前抬脚迈了一步。
前面的色彩便随之再次散开了一些,他越走越快,脚步也变得迅速,逐渐的跑了起来。
虽然他的脚下并没有实地,但他确信自己在往前移动,因为身体周遭的色彩确实是在不断的向后快速移去。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却没有一丝疲惫感附着在身上,剧烈运动所会带来的身体反应也丝毫没有出现。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眼前的色彩开始渐渐变淡,遥远的前方似乎有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屹立着,在这些彩色后显得很是朦胧,但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实在感。
“一鼓作气冲过去!塔塔开!”陈喻中二病一犯,大喝出一声他死前原世界动漫《进击的巨人里》的一句台词:“战斗吧!”便卯足了劲埋头狂奔。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的全力疾驰下,他来不及反应,无法及时刹住脚步,头便重重的撞在了那黑色物体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
“咚!”
“哎呀我去!这玩意是……”陈玉没有痛觉,往后退了几步,抬起头来,目光随之僵住,瞳孔迅速缩小,呆愣愣的脱口而出:“一扇门!”
眼前这事物的确是一扇门,而且是一扇据他目测,足有几百多米高,几百多米宽的漆黑大门,门上雕刻着扭曲无序的线条,从下往上仰视,给人以极大的视觉震撼。
“这,这不会是给什么奥特曼之类的光之巨人走的门吧?”陈喻全身打了个哆嗦。
“刚才远远看着还挺正常的呀,近身看来竟然有这么大!”陈喻伸手抚摸着大门上刻着的扭曲线条,感觉指尖和掌心一阵的冰凉。
“也不知道这些线条究竟组成了什么图形,远远看着太模糊了,根本看不清,近着来看却又只能看见一点点,如蚁窥象。”陈喻的手指摩挲着线条勾画在门上,他现在倒是不怕惹上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物,反正人都死了,难道还能再死一次不成?
“门后又是什么东西?需要用上这么大的门?也是这种色彩一片的吗?门又是建在什么上的?墙吗?如果是的话,那这里是室内还是室外?里面或者外面又是什么样的?”
陈喻的心中仿佛有着十万个为什么,一大堆对未知的好奇冒了出来。
他心里想或者沿着门走,说不定可以找到门缝。这么大的门,门缝应该也相当巨大,至少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吧?
于是他真的沿着门一路前行,不知道多久,他来到了门的边缘。果然,这面巨大的门,中间缝隙同样巨大,有一两米宽,足够几个人并肩而过。
陈喻站在门的缝隙前,双眼盯着宽大的缝隙,黑暗中有着一条细小而狭长的白光,那白光被两边的黑暗紧紧夹在中央。
白光便是门的另一端。
深深的呼了几口气,陈喻迈开腿走入了门缝之中,他眼前顿时一黑。
眼中再次出现的画面却是上一刻他站在门前,凝视着门缝的所见。当他再次迈开一步,他眼中出现的画面却是他抚摸着门上扭曲线条,用手指勾画图形的所见。
他飞快的迈步狂奔,他眼中的事物不断的变化,却是在倒退他的一切所见。很快那夺走自己生命的子弹,在自己不断涌回的血液中循着弹道撤回,他又经历了一遍死前的事物,不过这一次却是倒放。
他眼前的一切都是在倒放着,像一部电影倒着回放,每个人都在后退,每句话中的每个字最终都是咽回口中。
当他迈入门缝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便已在他的眼中回放,
这是一场人生的溯潮。
当十一年的种种浮上眼帘,一幕幕闪过身前,他的双眼渐渐涌上泪花,朦胧了视线。
最终,他来到了那场空难,回到了那年那日那一片色彩之中,可这一次,他不再是以第一人称的目光看着自己身边的事物,而是与12岁的自己面对面。
他已经走出了大门,踏入了那狭长的白光之中,可他眼前的仍就是无尽的斑斓色彩。
“你回来了。”脸上还带着稚嫩的少年陈喻笑着对他开口。他就是12岁时的陈喻。
陈喻看着眼前的这个比自己矮了整整两个头的少年,她的泪水已经满面流淌,哽咽着回答:“对不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他从来没有成为那个空难中的幸存者,他从来没有逃出过这片色彩,他只逃出了半个自己,另外半个自己在这里呆了11年,现在他全想起来了,当年为了逃命自己被撕扯成两半,一半走出色彩,走进世界。一半留在了色彩,留在了孤寂之中。
“没关系的,你没错,11年了,你也辛苦了,这11年来你也过得不容易,很辛苦吧?阿喻。”一脸稚嫩的陈玉抬手起来摸到了23岁青年陈喻的头。
“可我终究是丢下了你,我丢下了自己!”陈喻哭着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没事的,至少你回来了呀,你回来找我了,这次我们一起走,一起逃离这里,去到我们的世界。”那只手轻抚着他的头,少年音中语气平淡,却含着向往。
“可是我已经死了,”陈喻抬起头来,泪水还在肆意流淌,即使它们并不是实体,并不有着泪水的酸涩味。
稚嫩的陈喻忽然弯下腰,双眼与他的眼平行对视着说:
“不会的,我们是旁观者,怎么可能会死?一切的故事与我们都无关,我们只是观众席上的观众,演员怎么能伤害观众呢,对吧?阿喻。”
少年陈喻的双瞳由黑慢慢转化为淡淡的彩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将额头与陈喻的额头紧紧相抵。
两个人渐渐交融汇合,最终只剩下那个跪倒在地面的陈喻,少年陈喻再次消失,可这次他们不再是分开来的两个人,他们永远在一起,他们都叫做陈喻。
“我们的名字是陈喻。”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两道声音同时从口中响起:
“我们是祝福者……”
“我们是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