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玠气息紊乱不堪,全然没有平日里兵临城下的波澜不惊,仿佛身后有着致命勾人的毒物追赶一般,逃似的离开了小木屋。
他的心跳如鼓,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背上密密的薄汗渗出,终于微微湿透了少年的白衫。他不敢回头,生怕一转身自己深藏多年的心意会被沈玉觉察。
小木屋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门扉半掩,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它见证着沈玉昏迷三天以来江玠无微不至的照顾,见证着少年人心头的悸动,见证了未及出口的、沉默的爱意。
江玠平定心神,回头望去,少女倚在床榻上,眼睛直直盯着前方,放空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恬静的侧颜在窗花上剪影,他刚稳定的心神不禁为之一漾。
时间汹涌而至,世事变化无常,而他只想守住这一隅最美的风景。
是什么时候有这个念头的呢?
家父素来严厉,对嫡长子尤甚。八岁那时,他因救助乞儿误了归家的时辰,被送到天缘寺抄经悔过。
傍晚时分,年幼的江玠正在行至街头。突然间,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小乞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蜷缩在角落里,眼神中透露出无尽的哀伤和绝望。
与生俱来的医者仁心让他无法袖手旁观。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将自己身上仅有的银钱递给了他,并关切地询问起他的情况。
然而,当夜幕降临,心中忐忑不安的他回到府中,果然看到了父亲那严肃而冷峻的面孔。
父亲说:
“生在世家,最忌善心重于功利,最终害了自己。”
“善良没有错,错在以你的身份,是无法做到和普通百姓一般善良的。”
于是年幼的江玠不再说话了,他静静地坐上马车,来到天缘寺的客房中跪着抄经。
冬日滴水成冰,凌冽的寒气沁入膝盖处,不一会儿,少年人的身影摇摇欲坠。
偏生魏嬷嬷收了二夫人不少好处,斜眼冷嘲:“大公子,不是小的刻意刁难,是老爷交代了,你得跪着抄经。”
小厮们捂嘴偷笑,幸灾乐祸,似乎是获得了将高山之巅纯白无瑕的雪莲拉入泥潭中隐秘的快感。
从小跟从江玠的青一眼看着主人受苦,急得眼泪几欲落下,他无助道:“大公子,你等着我,青一这就回去为你求情……”
年幼的江玠还是淡淡的,仿佛误入泥潭的人不是他。
“无妨。”
“瞧瞧我们大公子,落难了还是那么有气度,不知道熬上个两三天是否还是这样呢……”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能让死物框死不成?”少女稚嫩却有力的声音响起,带着超乎年纪的威严。
客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外人,魏嬷嬷定眼一瞧,好一枝水灵灵的牡丹。年龄虽小,少女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乌发红唇,却因天真的神色不带半分媚态,反而贵不可耐。
魏嬷嬷从未见过长公主,亦没有认出沈玉腰间象征着长公主权力的玉佩,她琢磨着大约是某位没落世家小姐,仗着江家的名头,傲慢开口:“我们可是江家,劝这位小姐不要多管闲事才好。”
长公主的管事嬷嬷狠狠啐了一口:“狗奴才,睁开你的狗眼瞧瞧,长公主岂是你能置喙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闻言,魏嬷嬷吓得全身一颤,面色发白。顶撞了长公主,别说是二夫人,就算是江家出面,也不一定能保得下她。
沈玉直直越过众人,小步走近江玠身旁,将双膝疼痛的他用尽全身力气支起,冷声道:“来人,速将他带去休息。”
客房内,沈玉关切地看着江玠,顿了顿:“你还好吗?”
他的脸颊微微发红,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涩感。
因为她那关切的目光和温柔的话语,让他感到自己仿佛成为了世界的中心。
他不禁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的窘态,但又忍不住偷偷抬起眼角,观察着她的反应。
这是除了母亲外,第一次有人发自内心地关心他。
尽管内心波涛汹涌,表面上他还是努力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样子。他轻轻咳嗽一声,试图用微笑来掩盖自己的窘迫。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的笑容有多么僵硬和不自然。
她温声安慰:
“有我在,他们别想欺负你…”
说罢,向魏嬷嬷努了努拳头,后者大气都不敢出,全然没有一丝先前的嚣张气焰。
这份关心如同春风拂面般温暖宜人,令他陶醉其中无法自拔。而与此同时,他也越发期待能够与她有更多的交集……
只是,她的身份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他是江家嫡长子,一路走来,背负了父亲的期待,家族的使命,绝非能够随心所欲地活着。
父亲撕碎他偷藏多年的药经,仿佛预示着最终他还是要走到仕途中去的宿命。
那晚上的风很冷,他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要死在那个冬日了。还好出现了小太阳般的沈玉。
少女临走前将贴身玉佩偷偷塞在江玠手里,耳语道:
“他们要是再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帮你好好教训他们。”
……
如今的我,怎么还会被人欺负呢?
可是阿玉,你怎么忘记我了呢?
“阁主,需要我处理长公主的请求吗?”暗卫青一从暗处跳出,恭敬地向江玠俯首。
回过神来,江玠干脆利落地挥手示意。青一临走前迟疑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主子——
耳垂泛红,神色异常。
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
真是奇怪,阁主平日里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总是一副看似温和实则拒人千里之外的温润面孔,怎么进了长公主的房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青一武将出身,逻辑自然比不得文官。他怎么想都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深思。
江玠低头,久久凝视着食指。
仿佛少女吃糖时唇瓣无意触碰、留下的温度还于指尖炽热。
他从贴身衣囊里掏出沈玉的玉佩。
那块质地温润,稍有棱角的冷玉日复一日的指尖摩擦中逐渐变得圆润。
江玠想,就算是一块冷玉,也被捂出温度了吧?
可是当时的阿玉,大大咧咧地把玉佩相送,貌似不知道赠送异性以贴身玉佩的含义。
愿为双飞鸿,百岁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