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 上海
你拎着皮箱走下游轮,浓烟滚滚掩盖住天空原本的颜色,岸上接客、拉客的黄包车夫抢着推销自己,你拢了拢搭在左手臂上的大衣,向人群中看去,近真那顶鹅黄色的小礼帽在灰压压的人群里格外突出。
“近真!哎呦劳驾我们沈大小姐来码头接我,在下感激不尽呐!”你避开蜂拥的人流,上前抱住了在眼前的洋装姑娘,皮箱子不偏不倚砸到了她的肩胛骨。
小姑娘没吭一声,你透过毛呢大衣感受到她的在日复一日的机械训练中愈发有力的躯体。
沈近真笑着让身边戴着眼镜的男子拿走了你的皮箱,揽住你的肩膀将你往车里带,嘴上还叭叭个不停:“哥哥知道你来沪,所以特意让身边的秘书开车送我来接你,你也知道,央行事务嘛总做也做不完,你先同我回家,晚上哥哥也回来一起。”
说完还冲你眨眨眼,“给我个面子,好嘛~”
你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笑语嫣嫣的姑娘,将她鬓角的头发拢到耳后,轻声说:“好,我也想看看能让他回国结婚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近真没听到你的自言自语,向开车的那位秘书介绍你,“这位美丽的女士是我和我哥在德国留学期间的同学,和我哥一样都是德国柏林洪登大学金融系的高材生,是吧冷月?”
你抬头刚好和后视镜里秘书那探究的眼神相对,尴尬地笑笑:“别听近真瞎讲,哪有你哥这么厉害,几年不见都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银行家了,秘书先生,您贵姓啊。”你岔开这个话题,转而问起前面对视一下就害羞的小秘书。
“冷月小姐,免贵在下姓黄,名从匀。”年轻人口齿清晰,只是目光不再看后视镜,从耳朵红到了脖子。“好啦,你也别冷月小姐这样叫啦,邱小姐,你说呢。”
近真抱着你的胳膊说道,“你这次来沪算得上是第一次归国,到时候我带你好好玩玩,还有你的枪法不知道精进没,改天可得让我检查检查。”
一路叽叽喳喳的,大多数是近真在讲,你在听偶尔回答几句,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上海景色,轿车稳稳地停在洋房门口,你一路放松的神情不由自主得紧张起来。
天色逐渐暗沉,黄秘书替你打开车门,你借着夕阳余晖看清了眼前青年的长相,眼镜片折射出天边的昏黄,打在青年脸上添了份随和。
“多谢黄秘书,辛苦了。”接过皮箱,你挽着近真向他挥手作别,他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就钻进了轿车。
“冷月,黄秘书去接哥哥,一会儿就回来,我们先进去,去…见见…”近真越说声音越低,讨好似地蹭蹭你的肩膀,“就见见,阿月你也放下了吧。”
你尽管心中早已翻起惊涛骇浪,面上却笑着说:“猴年马月的事情了,行,咱们先去见见你嫂子和外甥女!”
沈家的装潢一如你记忆中他的品味,高跟鞋踩在红实木的地板上,传来“咯噔咯噔”的声音。
一道温温柔柔的女声打断了你的思绪,“近真你回来啦,怎么没和你哥哥一起…”身着墨绿色旗袍的倩影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闯进你的视野。
小姑娘很可爱,梳着两个羊角辫,奶声奶气地说“姑姑带了另外一个小姑姑回家,妈妈。”一点都不像他,你的第一反应。
近真扯了扯你的衣袖,抱起冲过来的小姑娘,向旗袍女子介绍你:“这是我德国留学最要好的朋友,今天刚来上海我借了哥哥的秘书接冷月,一会儿哥哥就回来了。想没想姑姑呀,小鱼儿。”
你率先走上前去,将箱子递给闻声赶来的下人,脱下手套,向女子伸出了手,“在下邱冷月,幸会沈太太。”听到你的称呼,近真略带些惊讶,放下小鱼儿朝你们走来。
眼前的女子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虚虚握住你的半手,“我叫苏辞书,邱小姐一路辛苦,来先喝点茶水。”
近真隐晦地朝你瞥了一眼,同苏辞书说:“嫂子我们俩那么久没见我先带她上去,反正哥哥也快回来了,等会咱们饭桌上聊。”说罢急哄哄拉你上楼。
苏辞书依旧笑着说:“那近真你们好好叙叙旧,我吩咐张妈备点茶果端上来。”然后带着小鱼儿嘱咐张妈备间客房。
“你真的放下了吗冷月,我哥他当时……”你打断她的话语,眼神瞟到了梳妆台上立的照片。
照片里的一家人穿戴得体,高大的男人抱着小姑娘,剪裁得体的西装衬得男人愈发丰神俊朗,身边的女子紧挨着他的肩膀,面色柔和,缎面旗袍外披着一条价值不菲的皮毛,男人另一只手握着身边女子的手,近真在这一家三口后面笑得很灿烂。
即便是黑白的照片,也能感受到当时氛围多么融洽。
你只记得,他与近真登上回国的轮渡那日,德意志的冬天鲜少见的放了晴,正如沈图南所说,待他为当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华夏必定会唤发新的生机。
海风吹乱了他的发丝,此刻的他露出了少见的与年龄相仿的少年意气。
“宋先生力荐,蒋公赏识,让我以顾问身份进入央行,沈某漂洋过海求学只为救国、强国。我们的根都在华夏,而今时局正好,我们岂有不回之理。”
海边的鱼腥味很重,你站在形形色色高大的碧眼黄发之间,眼眶发红,大概是海风吹得吧,桅杆边的两人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得与海天一线重合,那也是今天这样的一个黄昏,太阳慢慢沉入海底,洒向海面。你在码头看了很久,久到你习惯了闻鱼腥味。
“近真,沈图南这么优秀,我对他仰慕很正常,但是如今你们一家人生活稳定且幸福,又隔了这么多年,我真的……”还没等你说完,底下就传来对话声。那个声音,就是沈图南。
“我上去叫她们吧,辞书辛苦你和张妈摆一下餐具,对了张妈再准备个糖醋口的菜,现做。”安抚好喊着“爸爸”的小鱼儿,沈图南边上楼边扯领带,走到近真的房门口。
他举起手正要敲门,就看到那枚银色的衬衫袖扣,恍了恍神。接近门的手也拧上了眉心。这枚袖扣本来是一对,是你在德意志为他买的三十岁礼物,银纹勾勒出狼头,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你当时笑着替他戴上,对他说:“图南,你就像狼,而你的才干生来便要做那狼王。”另外一枚是在你得知他接到书信要回国完婚的那日拽下来扔到了窗外,他在一片灌木丛里找过,但或许你们真的有缘无分,袖扣成了一只,他也成了独狼。
你在房间内也神情讷讷,勉强扬起笑脸说:“近真,我也必须放下了不是吗,无论是私欲还是国情,我都不应该再耽于儿女情长,不然愧对我这么多年的学习。好了,我们快下去吧,别让他们久等了。”
你打开门的一瞬间,就看到了那道身影,依旧是炝驳领的西装,烫得笔挺,脚上的皮鞋锃光瓦亮。房间内的光将楼梯照亮,你的影子也被投在红木面上,沈图南条件反射般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宝蓝色洋装的你,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随着你的动作在胸口晃动。
四目相对的时候,你能看到惊异、愧疚但独独没有释怀。
“好久不见,邱冷月。”沈图南愣神片刻,率先伸出了手。
你伴着心里丝丝麻意握上他的手,干燥,中指有老茧还有一个膈人冰冷的戒圈。
“图南师兄,好久不见。”触碰到戒圈的那一刻,你猛然收回,徒留沈图南的手在空中微微颤抖。
“哥,你怎么亲自上来了,我和冷月想着一会就下去呢,你们已经叙过旧了?”近真扑闪着大眼睛拍了拍沈图南的肩膀,调笑着对你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