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那时尚且年轻,我看不懂他的眼睛。
故事开始。
他的衣角堪堪勾住我的指尖,旋即又滑落,身体变成自由落体,坠下了楼。我瞳孔一缩,狂奔着下楼,耳边只有风流动过耳畔触摸我神经的沉闷的嘶鸣。尖锐的耳鸣侵入,我开始发晕。
咚。
一切都在一瞬间里发生。肉体撞上地面的声音撞入我的耳朵,伴随着细碎的草木折断的声响,像电视雪花界面的噪音。耳鸣从我的耳内退去,瞳孔随之扩开些许。头脑依旧犯着昏,我跌跌撞撞地赶往他的方向。
他看起来没什么大碍,我有些震惊。他从灌木丛中爬起,一身尘土。我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两个模样狼狈的人呆住,大眼瞪小眼。终究,刚跳完楼的他捅破了这难言的氛围,向我伸出一只手,
“需要我扶你起来吗?”
那时我十三岁。他给我买了一个冰淇淋,自己买了一罐啤酒。我头发凌乱,嘴边脏兮兮地糊着冰淇淋渍,双膝沾着跪出来的灰尘与淤青,而他穿着被树枝戳了几个小洞的衬衫,身上不甚均匀地分布着红泥巴,顶着一脸淡然一手揣兜一手抬啤酒。我们二人以这样的姿态在整洁而体面的街道上闲庭信步。
出于对不熟的的人的礼貌,我开了口:“嗯……你没事吧?”
好。问的太好了。我在内心为自己失去智力的发言无力且无语地鼓起了掌。拜托,人家跳完楼就没事人一样扶你起来还请你吃冰淇淋并且喝酒散步诶!
说完这句话,我僵硬地抬头,鼓起勇气去迎接他看傻子的眼神。然而,预想中的的眼神并没有出现,这让我轻轻松了口气。坏消息是,他毫不避讳地笑出了声,我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但他的声线很明朗,也很温和,笑声里一丝嘲讽都没有,很友好,听起来并不会让人不舒服。甚至我自己都被他的笑容笑声感染到,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他真不像个刚跳过楼的人。我想。
“我是没事啦,”他抬头灌了口啤酒,看起来相当畅快,“我有点好奇,你来楼顶干什么啊?”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流畅,就像此时此刻的我们是像往日一样相约闲逛的好友一样。这非常轻易地拉近了年幼而缺乏戒备心的我对他的心理距离。我稍作思量,决定与他分享:“那里看夕阳很漂亮。视野很开阔,我一个人在那里待着会很放松。”
“哦?”他挑挑眉,“回想一下,我在那儿站着的时候,那个方向确实能正对着太阳。”
“对的对的,你发现了啊。”我略有些欣喜,眼睛冲他眨巴了两下。
“当然发现了,我很聪明的。”他听起来颇自豪。
我咦了一声:“我现在才十三岁,等我再长大点,绝对会比你聪明。”
“十三岁的小鬼头啊。”他的语气贱兮兮。
“你看起来也没比我大多少啊!”我鼓起脸看他。
他看向我,噗呲笑了一声,抬起手似乎想戳戳我的脸,但只是略抬起又收了回去。
“我可是十七岁了,见过的东西比你多多了,小鬼头你怎么和我比啊。”
不常与人交流的我不善于应付这样的局面,一时哽住,只得心中愤愤地想:可恶的自来熟!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太过轻易地接受了这份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的熟稔。
我回答道:“你如果能一直十七岁就好了。这样,我只要耐心地活五年,就比你聪明了。”
他撇过头看我,我和他对视。我们脚步放慢,正好已走到了城郊,我们随便找了个墙根坐下。
他嘴角一扬:“我可以的。”
“嗯?”我有点不知道用什么态度对待这句话。
“真的,”他直视我的眼睛,“因为我不是活人。我是死者。死者永远十七岁。”
我的大脑有点过载。倒不是惊讶于他已死,毕竟他是死是活我并不在意,因为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很奇怪。让我在意的是他这句话给我的的感觉。一种在告诉我这句话背后还蕴含着我尚不能理解的意义的直觉。
他自己续上了话头,“你看啊,我从楼上跳下来都一点事儿没有。死人就这点好,身体素质超过硬。”
我从思绪中抽离,“所以你就跳起楼来了?”
“嗯……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就当蹦极呗。”他笑了笑。
我咬掉最后一点甜筒,“其实,你跳下去的时候,有点像那轮在西沉的太阳。你们都在空中往下掉。”
故事继续着。
我和他没有就此别过。两个没有朋友的家伙成为了彼此的朋友。他不甚在乎我叫什么,我也从没问过他的的名字。两人心照不宣,不与对方的过去产生黏连,也许又都在默契地粉饰着某种恐惧,试图减轻某个结果带来的痛楚。我们共同守着这份分寸与恐慌,他喊我小鬼头,我干脆叫他十七,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这时候我十五岁了。一直以来,他从未过问我的学校、家庭或是过去,我也从未提起。我看夕阳的楼顶,也允许他拥有了一个席位。空荡的楼顶现在摆上了两把小凳子和一张折叠桌。两人在那儿待着的时候,聊天,下棋,唱歌,涂涂画画,什么都可以做。他也经常带各种各样的书来一起看,从黄色漫画到周易,从言情小说到百年孤独,涉猎极广泛。有时他还想办法搞烧烤吃,还弄过红酒来烤地瓜。我还跟着他到处乱晃,见很多种不同的人,看每天这世间所发生的事,每天过得悠闲又充实。
我那天和他在楼顶吹泡泡。这时候是秋天。红叶金风,连天空看起来都比平时更高远。肥皂泡水散发出了我童年时未曾拥有的气味,淡淡地和秋日特有的明净与哀伤缠在一起,格外地令我在意。我看着一个个泡泡滞留在广阔天空的背景下,草草游弋片刻又忽地碎开。原本折射着细微但可爱的光彩的泡泡刹然消失不见,泡泡背后的的天空漏出来,依然澄澈如洗,就像泡泡从未存在过。
可是我会记得的。我记得我见过这个泡泡,我记得这个泡泡在空中缓缓地移动过,记得它的光彩是如何消失的,记得它是怎么一言不发安静死去的。
我感受到了一束目光,扭头,看见他在凝望我。我不解道:“怎么了?”
“嘻嘻,”他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一个v字型的、很大的沾肥皂水的塑料杆,沾满肥皂水后举在面前,气息均匀吐出,“你看,一流的设备加上我一流的技术,就可以产生一流的泡泡。”
一个比之前所有泡泡都大好几个倍的泡泡飘在了空中,晃晃荡荡,看起来有弹性而柔软。
然后他伸出罪恶的手指,优雅地一点,十分冷酷地戳破了这个大泡泡。
大泡泡死去了。但是是被恶意谋害的。
“十七,你知道吗,你现在的嘴脸像极了一个视性命为草芥的恶毒反派。”
“那你自己吹一个不就得了。”
于是我向他伸手:“那我试试看。”
他迅速收手把泡泡杆藏在身后,:“不给!我拿着的东西就是我的。”
我对他不分享又要摆出来的幼稚行为略有些无语,但我又对于亲自吹出一个巨大泡泡有些心痒,这让我心中对他行为幼稚的评价出现了一丝不自在的松动。
“我说你啊……”我收回了向他索要的手。
他冲我挤挤眼睛:“你想玩的吧?”
你的措辞太微妙了吧!我明明只说了试试啊!我在心里大声叫嚣,“什么啊,什么叫‘想’啊。”我没正面答他,只揉出了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
“哦?小鬼头果然还是要面子!来嘛,要玩就来跟我抢,就当是陪我闹了。”
“还好我脾气好,不然我就跟你急了。我只是想着说,毕竟我也十五岁了,也没必要玩这种八岁小孩的东西了,不过——”跟十七有什么好拘束的,我想,“果然还是陪你闹一闹吧!”
我突然晃开身体,迅速逼近他藏在身后的泡泡杆。他狡黠一笑,利落地扭身躲开,在我又几次的尝试失败后索性变本加厉,把泡泡杆举起让我够不着,还一副谦让我的样子背着一只手,但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俯视着我的眼中就明晃晃写着戏谑。
好欠啊,这个人。
逗弄得差不多了他就收了手,在我一时没刹住即将撞到他身上时,他后退一步蓄力,力道十足地在我额头上弹了响亮的一蹦,明了地诉说着他碾压我的事实,给了这场争夺一个简洁的结尾。
我被这一下弹懵了,有些呆地接过他老老实实递过来的泡泡杆,片刻才回神。
“怎么这么愣啊,刚才逗你的,泡泡杆给你,吹吧。”他两手叉着腰,咧着个嘴冲我笑。秋天的凉风轻抚过我两鬓的细汗,毛孔张开着呼吸的一丝丝清凉干扰着我的感官,他逆着半亮不亮的天光站在我面前,像是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一样,我的视野就是取景框,我的镜头里只有他一个人,站在我面前的仿佛就是这一个他,只有这一个,不会变的。光影衬出他倒映着我模样的眼睛和带着傻气的笑,回忆倒带一般的色调落到我眼里,竟让我有些刺痛。
“相当恶劣啊十七,”我给泡泡杆沾上肥皂水,“老话说的对,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难怪你能永远十七岁。”
“我就当你在夸我喽,”他用另一根泡泡杆往我蓄力鼓起的脸上一戳迫使我漏气,“不然我怎么会死那么早能停在十七岁。”
我面无表情给他回敬了个中指,语调没什么起伏:“死后变成祸害了呗。”
他吹胡子瞪眼:“哇你这小鬼头说话好歹毒,我带着你吃领着你玩你还这样说我!”
我举起泡泡杆,学着他的样子均匀吐气,吹出了我自己的大泡泡,看着它在空中晃晃悠悠。
“我觉得,你一直当祸害也挺好的。我的意思是,一个总能弄来不同的小东西和食物,物资充足,令人意外地能掏出钱来的死人,真是太酷啦。”
泡泡轻飘飘地下坠。现在是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了。我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相互平行着。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微垂着看泡泡的眼睛处逗留,这是第一次我感觉他敏锐的触角没有当即接住我,这几秒里我甚至感觉他有点没能让大脑处理完我的话。
他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顶。我显然没料到,整个人顿住一刻。两条平行的影子之间出现了一条相连的线。他的手放下,线又消失。他感叹了一声,脸上挂着平和的笑意。我又有点读不懂他了。
“小鬼头啊,”他垂下眼睛,“你怎么就希望我当祸害遗千年啊。该怎么说呢,我们两个该怎么说呢。你怎么就这样说出来呢。”
他的笑意里蔓延上了悲伤。平静的语调里没有平日的生气。
我第一次看他这样。我坐在了地上,扯扯他的衣角:“你也坐。”
他顺从地坐下。我犹豫片刻,伸手揉了两把他的头,像在回礼一样。两条平行线间的连线又出现了。他愣住,看向我。
“看我干嘛啊,多没意思,别再看我了,看夕阳。”他轻笑出声:“你这会儿还怪有人情味儿的。”
只是因为我知道那个一直都笑着面对我的家伙也在捂着头害怕,他也藏匿着属于自己的孤单与疼痛。况且我们还有着同样在逃避的事情。
“你看我当初说得对吧,这里看夕阳很漂亮。”只是现在再一个人看肯定不再放松了。我一个人看没意思了。我听到自己发出了声音,但吐出的应答和他的话牛头不对马嘴。
我们总是这样。我们不把话说完。我们只能这样不把话说完。
故事还能继续讲下去。
这时候我已经十六岁。他依然常常带着我看书,他教了我很多,他教我苟余情其信芳,他念给我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他给我看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至于沉默的原因,很是简单,那就是信不过话语圈;以我短短的人生经历来看,那是座声名狼藉的疯人院。”
“这次怎么一次性带了这么多本。”
“这次有几本是诗歌集,排版松,字儿少,看得快,”他低头挑了几本出来递给我,“喏,这几本是诗。”
我接过来粗略扫了一眼,“什么玩意儿围城诗精编,钱钟书都得看愣了。”
他无语地撇撇嘴:“什么玩意儿你那眼神,是顾城诗精编不是围城诗精编,顾城都得听哭了。”
“那可真是太抱歉了,”我打算转移话题,抽了一本书出来,“你还带了海子的诗?”
“对,他那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太出名了。”
“确实。但他的诗里我最喜欢的是那句‘痛苦与幸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黄昏华美而无上。”
“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啊……说来,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我只知道顾城杀妻后自杀,海子不太清楚。”
“也是自杀。觉得无人理解自己,卧轨自杀的。”
“这是他要的黄昏吗?”
“谁知道呢,我没怎么了解过他。”
“你的黄昏我倒是见识过,你的黄昏是跳楼。”
“黄昏啊,”他像是在追忆,“确实。”
我和他不约而同走到天台边。我们朝下凝望,我定定看着他曾压坏的那片矮矮的灌木丛。其实现在再回忆他纵身跃下的画面,他似乎已经没那么像那轮惨红的夕阳了。他更像开阔晚霞里的白鸟,衔着黄昏薄暮迫近地面,衣角羽翼般翻飞;风吹得也没那么喑哑难听,只是在抚摸他脸上的霞光。
“小鬼头,我现在挺想下去转转的。”
“不先看书了?”
“现在突然不想看了。走吧,顺便买点食材,晚饭搞烧烤吧。”
“行。也能趁早准备。”
我们决定先逛医院然后再去小超市买吃的。医院总是能帮人洞察最为真诚赤裸的人性,也总能涵盖丰富的情感与世态人情。医院向来是展露人的不同面目、故事最多的地方。所有人都得对死亡垂头,谁都无法忽略病痛。女护士大喊着让一让,我和十七扭身让开,几个医生推着担架飞奔而过,掠起一阵风扑在我们身上。我们沿着担架来的路走去,过道椅子上坐满了挂水输液的人。针水瓶里的水滴滴答,像时间一样。医院里总有很多人在抢时间。
我们最终在停尸房附近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