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维妮第一次见到梁子穆,是在她的诊所。这位带着一身的伤却看起来一脸叛逆与不屑的少年,跌跌撞撞走进诊所,找了一处空位便坐下,一副令人厌恶的『与我无关』的表情。他的衣服破烂不堪,每处露出在空气中的皮肤都血肉模糊皮开肉绽,都是刀伤或者是烧伤,甚至有些伤口还零星冒着幽绿色的火光。这些细微的火焰,把梁子穆的伤烧得焦黑,但好在这样以后便不再流血。他的半张脸也都烧伤,又沾满尘土,拉维妮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只记下那双腥红的眼睛和暗藏眼底的傲慢不满,不着一丝对这身伤的痛苦。除此之外,还有梁子穆周身的怪异香气,像甜腻的糖果,又像花香,与诊所的消毒水气味格格不入。这是拉维妮第一次见到伤得如此重却不动声色的人,以往的患者,有时只是轻微的刮擦伤,却要用尖锐的声音攻击她的耳膜,仿佛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不幸。拉维妮最讨厌这样的患者。
从检查到处理伤口的全过程,染子穆都一声不吭,只是紧咬着他那一口鲨鱼齿。尽管有时拉维妮也能感受到他在颤抖,但说不上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不耐烦的愤怒。但梁子穆是连眉都不皱一下的。他的伤势比拉维妮预想得更重,除了那些显而易见的外伤,还有内伤,骨折,单着检查报告拉维妮就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但是梁子穆对此好像并无感知,拉维妮看到,他沉默着用已露出白骨的手,从破烂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颗糖,用牙咬着着撕开包装,把糖果塞进嘴里,舔了舔沾血的双唇。然后她听到糖果被咬碎的声音,又从中联想到骨头碎裂的声音。手术的漫长时间里,梁子穆反复强调不必打麻药。只是,拉维妮觉得,梁子穆这么一直冷冷地看着她,让她感到不安,背后发凉。
好在,拉维妮当属这镇上医术最高超的医生。归位内脏和骨头,敷上特制的药水,再施用一点疗愈术,梁子穆也复得大差不差了。况且,这位来路不明的少年的自我恢复速度远超常人,他脸上和身上的烧伤在手术过程中就已自愈。拉维妮从没见到过这样的事。是某种自愈能力吧,她猜测。
梁子穆走前,从上到下打量了拉维妮一通,随后往她手里塞了几颗糖果,留下了一句生硬的谢谢,投身于清晨微凉的薄暮。糖是草莓味的,拉维妮没舍得吃,揣在外套的左边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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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穆曾不止一次从刺客的手中救下拉维妮。这位医术高超却异常迟钝的天真少女,自保的能力几乎为零。她的两个能力分别是治疗和缓和痛苦,都是辅助型,抵挡不致命的一击;又不懂得么格斗的技巧,又不带武器,力气还小得可怜。梁子穆不止一次大声咒骂拉维妮明明没什么本事却还自以为是不自量力,然后又转向攻击刺客的愚蠢和生疏的技艺,连这么一个柔弱的姑娘都没办法一举杀掉。事实上,梁子穆早就知道拉维妮不一般的身份,也在市面上看到过针对拉维妮的天文数字的悬赏任务,他找到拉维妮本是因为这笔钱。梁子穆接下这个刺承任务,却从未付诸实践,同行因此戏笑『卡俄斯』的懦弱无能,说他的名声来得虚假,但他根本无所谓此。
梁子穆只在乎少女纯真的笑容,金色如水晶的眼和橙色如阳光的长发,她的柔软清澈的声音,她的眉梢、裙摆和轻快蹦跳着的身影。接下这个任务就是拿捏住了拉维妮的命运,也找到了一个反复靠近她的理由。
在熟练利索地手刃了刺客以后,梁子穆也曾把翎自架在拉维妮的脖子上,对上少女一双错愕的眸子,沉声道:『我可以是你手中的利剑,也可以是你头顶的铡刀。』
冰冷锋利的刀刃被施以一个不重的力度,却足以磨破拉维妮的皮肤。在一阵刺痛中,鲜红的血珠和透明的泪水俱下,沾染她不整的白衣。死神没有如期而至,没有料想中的疼痛,只有金属落地的声音和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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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诀别在一个清冷的秋天。亚萨卡的表田在风中翻起金黄的海浪,在夕阳的余晖里闪着微光。
但梁子穆无暇顾及这些。
『所以,连你也是同他们一副德性么?』梁子穆曾这样质问拉维妮,而后者只是低着头,沉默着为前者清理伤口。诊所外传来枪响,还有警笛轰鸣。
几日的逃亡早已让梁子穆疲惫不堪,本就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在极度紧张的条件下更加雪上加霜。被通辑,与挚友反目,如今又被追杀至此,梁子穆的大脑已经一片混乱,拉维妮的沉默不语更让他焕躁不安。又一次地,药水被敷在梁子穆已经发炎的伤口上,散发着熟悉的微苦气味,疗愈术的荧光绿色光芒闪烁着,扯断他最后一丝理智的细线,他莫名地恼怒,还有让他几乎失智的不满翻涌上来,门外的响动也催化着梁子穆的情绪。一阵极为浓郁甜腻而富有侵略性的气息从梁子穆身边炸开,伴着幽绿色鬼火从还没愈合的伤口处萌生,顺着疗愈术的光芒蔓延到拉维妮的手上。少女猛地收回被灼伤的手,惊愕地看着梁子穆一双着了疯的红眸。
她从这双眼中再也读不出任何的温柔笑意,熟悉的慵懒姿态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初见时的冷漠和敌意,甚至比那时更令拉维妮恐惧。眼睁睁地着梁子穆掀翻了仪器和药水又推开自己要走,拉维妮下意识地去拉他的袖子想要挽留,正如平常分别时那样。
『别他妈碰我。』梁子穆啧了一了声,甩开拉维妮的手,『老子现在要走了, 去逃命,逃这该死的追杀和通缉。别浪费我时间了,倒霉的蠢货。如果老子被找上那一定都是你的错。』说着就要去开后门离开。
却正在这时,诊所的门被暴力破开,伴着一阵响亮的枪声。不等来者有所动,梁子穆已箭步上前,从腿侧鞘中抽出名为『梦魇』的双刃,其中一把正中开门者的要害。那人脸上的诧异萌生出恐惧之色,随后目光呆滞下来,失了色彩。从异形刀刃留下的腥红洞口中,鲜血喷涌,又在鬼火中变作焦黑。无形的死亡之火从伤口处顺着血液蔓延,直到再找不到养料。
拉维妮目睹了这一切。她本来想逃的,但她的双脚就像在这地里扎了根。她就这么呆站在原地,看着烧焦的尸体上火星闪烁,空气里弥漫着『迷迭香』的甜美气香气让她丧失了思考的可能性,她想要说什么,但又都堵在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直到,胸前强烈的痛楚侵袭她的大脑。拉维妮的瞳孔猛地收缩,惊恐地看着梁子穆突然靠近的脸。他苍白的脸上再找不到一丝身为人的气息,梁子穆几乎是带着一种呆滞的、近乎疯狂的表情,用梦魇刺穿她的胸膛。
『连你都要害我么?』拉维妮不愿相信这句冷漠的不着温度的质问来自梁子穆。平静如深渊的、死神般的低语,怎么可能会从梁子穆口中说出。她缓慢低头,看见梦魇正从她的身体中慢慢退出,血顺着螺旋状的异形刀刃流淌着,滴落在诊所洁白的地砖上,玫瑰零落的花瓣一样鲜艳耀眼。拉维妮没有说话,也没有挣扎,她仅是低着头跪坐在地上,感受着体力并着意识流失。她曾自诩最明智聪慧者,而如今,她向来赖以谋生的头脑,不知为何在梁子穆面前总是迟顿得像傻子。
『你快走吧。』
『他们他们要追上你了…』
拉维妮像在梁子穆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这时梁子穆已经开了后门要走。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回头,看见血泊中狼狈不堪的白衣少女,一阵莫名的失落涌入脑海。而他来不及多想,步入橙色的日暮。而少女,在鬼火的焰芒中沉默着,神情安然。
幽绿色的火蛇缠绕着她,吞噬着她,将她的皮肤尽数消化。不露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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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斯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