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五竹当年带回来的明明是个…”范建双目紧盯着荧幕上的婴儿,瞳孔连带着语气一同颤抖,他下意识看向陈萍萍。
那双眼睛温润平和,平静无波。
“是,我们的世界,那个孩子死了。”陈萍萍缓慢地点头,浑浊的眼睛染上晶亮的光,“但是范建,他在那个世界,他活下来了。”
“小姐留下的孩子,他是小姐生命的延续…”
“他是她存在过的证明,是她留在这个世界的珍宝。”
“但你知道,若活下来的是他,他将会面对的是什么?!”范建想到被列为一颗颗棋子的皇子,想到被一次次截杀的朝臣,想到被施以极刑惨死的陈萍萍和连名姓都无的衣冠冢。
“那至少也要活着!”陈萍萍面色陡然一凛,“只有活着他才有选择的余地,他才有可能去斗去改变!那是小姐留给他的东西,他才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若是他活着,鉴查院和内库我必然交予他,若他同他的母亲一样,我便是舍了这条命也要保他!”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他不是呢?!”范建紧盯着老友,目眦欲裂。
“…他会的…”陈萍萍垂眸看着黑色的地板,语气极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笃定,“他是逆转时局之人,这方地界,此中你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范建胸口像是压了块千钧的巨石,他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一般只能呼出浅淡的气音,情绪爆发过后,是双方良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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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那边的权臣贵胄是如何猜疑,中后排的寻常百姓这边,在逐渐接受了鉴查院院长陈萍萍和黑骑之后便开始各自聊起了家长里短。
有阴阳两隔而今重逢,相拥着喜极而泣的亲眷夫妻,也有再度相见分外眼红,恨不得当场离席大干一场的仇家对头。
史阐立最后的记忆是夜里不知从何而起的大火,升腾的黑烟遮蔽了银月,冲天的火光映得周遭亮如白昼,哭喊声四起,不断有人从房屋中狂奔而出,被斩杀于骑兵的刀下,他也不知自己是被浓烟熏死的,还是被刀杀死的,但死前的记忆一直萦绕着他,饶是他再迟钝也明白,那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他的家,他的亲人,他的镇子,一夜之间便被烧了个精光,肆虐的骑兵手起刀落便是一条性命,果断狠绝,那镇子里必定不会留有活口。
史阐立想到当夜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喷溅的鲜血,控制不住地发抖,双目无措地四处扫视,忽地一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失魂落魄的心逐渐开始对焦。
“史兄,好久不见啊。”候季常与几年前相比倒是没什么变化,一如当年般俊朗,爱笑,只是这笑容如今多少掺了点苦涩的意味,不复当年明媚,“当年春闱一别,可是好几年都没再见过了。”
“啊,这两位是杨兄和佳林,还都记得吧,当年春闱我们可还同住一屋呢,那段时日当真是难忘。”候季常拍拍史阐立的肩膀,又指了指旁边并肩坐着的故友。
“你们…怎么在这里?”史阐立还没从悲痛中回过神来,但在这处陌生的地方能遇到相识的人,总归是幸运的。
“这个啊…我刚刚问过也问过杨兄和佳林了,实不相瞒,我们应该…是死后一睁眼就到这儿了。”候季常尴尬地挠挠后脑勺,像是在宽慰史阐立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世道纷乱,人心不古,保命也难呐…”
“你们怎么也…”史阐立心神大动,他以为史家镇只是个例,却没想到好友竟也落得如此下场。当时年少远赴京都参加春闱,科举虽未及第,但左不过是无缘官途,想着寻常过一生也便罢了,怎会接连四人都死于非命?!
“当年落榜后,我便投奔了京都附近的一家亲戚,想着随便做个营生养活自己,好不容易摊子支起来了,又遇叛军围城逼宫,我闪躲不及,死于骑兵刀下…”候季常浅谈了自己的境况,明明是聊到自己身死,语气却夹了点嘲弄和尴尬,“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我那铺子支起来还欠了人家二十两,我未曾娶妻,家人也不在京都,这欠款却是没法追平了…”
“我?”杨万理也没什么变化,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好像又添了几个补丁外,倔强的脾气却是一点没变,“我就这性子,看不惯恃强凌弱,欺压百姓,得罪了出来踏青游玩的世家公子…”
成佳林的情况也差不多,同样是仗义执言,得罪了权贵,轻飘飘的一句“处理”便被蒙在了尘土里,渺小的像是一只蝼蚁。
史阐立听了好友的遭遇,又想起史家镇那冲天的大火。是啊,世道险恶,人心不古,自保都成了难事。
久别重逢的兄弟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完了几年的悲苦辛酸后便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他们默哀自己的惨死,也悲痛于王朝的纷乱。
不知是谁动了念头,四个少年人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色泽油亮的烤鸭,火候正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四位故交相互看了看,也没谁起头,但等回过神来时,烤鸭已然被瓜分殆尽,四人一刻不停地嚼着鸭肉,肉香混着不知何时混进嘴里的泪水的咸味彻底糊住了嗓子,他们又哭又笑地嚼着吞着,心里痛骂着这世间的不公,命途的多舛,嘴上却抱怨般地欢呼着———“咱弟兄几个,这遭可得把之前不舍得吃的烤鸭全补回来!”
最是无用是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