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北冥雪心里牵挂着家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看了眼蜷缩在床边的神农兽，它轻轻抖动了前爪，似乎做着梦。
她蹑手蹑脚下了床，星船外的月色，与地面又是不同的景致。
三月的夜晚冷飕飕的，风刮起衣袍，猎猎作响，宋玄清负手立于星船边，满身的凉意，衬得柔和的月光也碎了满地。
北冥雪拢了拢衣襟，款步走到他身边：“玄清？”
思绪被拉回现实，宋玄清侧头看着她，发丝凌乱飞舞，他浅笑，细心为她整理好。
“阿雪，你首先得先是你自己，才能承担其他的。”
北冥雪愣愣地看着他，宋玄清斜倚在星船边，徐徐道：“你只有在献祭的那一刻才是扶光神，其他时候，你只是北冥雪，你的任何意愿也是属于北冥雪而非扶光神的。”
她垂下头，静静听着宋玄清讲话。
北冥雪有个想法，若她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每日为生计奔波，不用承担天下责任，虽劳累忙碌，倒也能乐在其中。
可她偏偏是万民的希望，万一她救不了世界该怎么办？扶光神的责任太过重大，她承受不起。
“被世俗束缚太不快活了，我没有做到，所以希望你也不要被束缚。”宋玄清轻轻抱住她，北冥雪身影微微颤抖，将头埋在他的胸膛，宋玄清轻轻抵住她的头，发丝贴着他的脖子，好在他没有触觉，感觉不到痒。
夜色，月色，包裹住了两人。
前世的他战功赫赫，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家人，是尊荣，也是束缚。
而那雨中的油纸伞，撑起的一小片天地，在他荒芜的心头，种下了满园春色。
良久，宋玄清放开北冥雪，用衣袖擦净她脸上的泪水。
“玄清，你生前的日子是怎样的？”
宋玄清愣了愣，开始回想那遥远的记忆，很多人都已模糊，他时常有种不过昨日的错觉，细细想来，竟是几百年前了。
“黎国能够建立，有我祖父的一份力，他跟随先帝打江山，奠定了黎国疆域基础。”
.
当年黎国国君西进攻城，欲攻占洛阳建立新政，却在潼关遇挫。危机时刻，宋玄清的祖父宋平德率十万精兵赶来援助，两人都有宏图伟志，一拍即合。此后联手多次战役，奠定了黎国基业。
久经沙场，落下一身病痛，宋平德病逝后，宋玄清的父亲宋晟子承父业，巩固黎国江山，宋氏全族青云直上。
.
“先帝信任祖父，黎国的边境军由宋家一手建立，几乎等同于私军，不受朝廷管控。”
.
洛阳城内的军队自然比不过边境军的战力，先帝驾崩后，太子在而立之年继位，身为皇帝享受着宋氏浴血奋战换来的和平，对宋家也是满怀忌惮。
.
“新帝继位后，父亲在边境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我与挚友乔宇川分别后，他遭受了很多苦难。”
.
乔宇川五岁与宋玄清相识，生母难产去世，先帝下旨将乔宇川养在德贵妃名下。
先皇后去得早，没有为先帝诞育子嗣，德贵妃的儿子才能卓越，被立为太子，她要为自己的儿子扫除一切障碍，但碍于宋玄清，迟迟没有对乔宇川下手。
直到宋玄清十三岁随父出征，德贵妃看乔宇川没了庇佑，且皇帝病重，对乔屿川实行惨绝人寰的折磨。一年后皇帝驾崩，太子继位，以谋反罪名将乔宇川下到诏狱。
此时边境，十四岁宋玄清带着一小支军队杀得敌人变甲不留。他是天生的将才，让边境敌国闻风丧胆。
十七岁，乔宇川被释放，封了个无实权的爵位。诏狱里的三年暗无天日，可他咬着牙硬生生活了下来。
新帝手握不实军权，企图削弱边境军主帅军权，与敌国暗中勾结，达成盟约，帮他杀掉宋氏父子，以后每年进贡岁币，甚至愿意和亲。
边境军副将私通叛国，宋晟在内外夹击的情况下遇刺身亡，首级被敌人取回。夜里，宋玄清带着军队杀进敌营带回了他父亲的头颅。临走放了一把火，重伤敌军。
十七岁的少年失去了父亲，回到京城，宋玄清安排好父亲的后事。
那把火惹怒了敌军首领，挥兵南下，大举进攻黎国。
宋玄清孝期未过，再次提剑上了战场，与敌军交战数月，双方损失上万兵力。
而这时，从洛阳传来了乔宇川登基的消息，并传旨边境停战，愿与邻国结秦晋之好。
宋玄清心一横，抱着必死的决心守护这黎国江山。
在战场上度过十八岁生辰的宋玄清，用一场胜仗给了逝去的亲人最好的交代。
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带着满身伤痕和几千士兵回到京城。宋玄清记不得和旁人聊了什么了，只记得满天星光照亮了千里还乡路。
可刚回到洛阳，迎来的却是乔宇川的威逼利诱，如今的他，是与往日不同了，阴鸷的眼神里只有对权力的渴望，不见半点从前的清润。
乔宇川逼迫他交出兵权，宋玄清誓死不从。
那场血战，几乎要了宋玄清半条命，军权不交，乔宇川便下令禁止大夫为他医治。
宋玄明不忍兄长受苦，偷偷将军令交给乔宇川。即便军令已经到手，可护卫军依旧不愿听从乔宇川的命令。
.
“我没有怪弟弟，因为我知道，交不交军令，宇川一样会对我下手。”
.
乔宇川继位后，手段狠辣，且疑心病深重，臣子们只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不敢逾矩。
乔宇川听信奸佞之言，认为宋氏一族崛起势必威胁朝政安危，请官家下令赐死宋玄清，以弱宋氏之权。
到宋玄清十九岁生辰那日，乔宇川召他入宫，本着封赏的名号，将他赐死。
宋玄清跪在大殿中央，望着地上的毒酒出神，脑海中不自觉想起少年时的过往。
大殿外传来争执声。
“再不走，小心我杀了你。”侍卫抽出刀，砍向宋玄明的后颈，却在落下那刻被人徒手拦下。
宋玄明望着眼前一抹鲜红颤抖着说道：“哥……”
宋玄清眯了眯眼睛，“您别动怒，我来处理。”
“玄清，你快求求官家饶了你！”
宋玄清扶住母亲，眼尾微红，不敢与她对视：“母亲，儿子今后无法侍奉您了，深感愧疚。祝母亲福寿绵长，富贵无极。父亲曾教导我，这天下所有生命都有自己的价值。我的价值就是守护这江山，已经实现了，没有遗憾。玄明，你要照顾好母亲和自己。”
宋玄清起身背对他们，对侍卫说：“将他们带走。”
“玄清！”
侍卫架着宋玄明往外拖，他用尽力气大喊道：“官家若是听信谗言杀害忠臣，怕是会酿成大错！难道官家连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吗？”
拉扯中，宋玄清将宋玄明打晕，随后走入殿内，举起毒酒一饮而尽。
“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无复再言。”他深知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这既定的结局，少年的过往，就让风带走吧，将来的日子，还能在路旁拾起一片过往。
自宋玄清被赐死后，黎国势力由盛转衰，开启十年战乱，政权覆灭。
.
晚风扬起北冥雪的发丝，她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一个少年将军的身影，手中的长剑指挥边境百万军队，那双眼温和深邃，从眼角溢出了太平盛世，脸上是少年的狂妄与恣意。
却在人心的猜忌下，逐渐的，变得模糊，最终陨落。
“那日，母亲嗓子都喊哑了，弟弟身体不好也很怕生，却夺过侍卫的刀以死相逼。可我想，官家是天子，生死全由他定。
“我以为我死了，母亲和玄明就能平安。但我忘了自古帝王最无情。不久后，宋氏全族贬为庶人，母亲和玄明被流放极北之地。玄明体弱，定是受不了这羁旅之苦，还没到极北之地便离开了，母亲悲痛欲绝，不久也病倒了。
“这都是我成为司命后知道的，他们的魂灵还是我去接来送入轮回池的。”
北冥雪定定的望着他：“你不恨官家吗？”
“恨过，但现在不恨了，他也很可怜。”宋玄清俯身探出星船，他拉着北冥雪一齐往下看，指着地面上两三点灯火：“明灯三千也照不亮漫漫长夜，没有谁该为谁活，你记住了。”
北冥雪有些惭愧，勾起了他不太美好的回忆。
“玄清，你是英雄。”北冥雪想到他给自己药，又补充道：“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了。”
神农兽对此病症也无从下手，好在，上天注定，让两人相遇。
“你曾觉得，雨中的我需要一把伞的庇佑，我希望，我也能被你需要。”宋玄清轻轻说到，这次，就算违背命道，他也要救她。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