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村外,含清河旁。
一个穿着蓝色窄袖劲装的青年栓了马,便去河边取水。
含清河这个名字听着秀气,却实在是一条大河。
浅水处的河床是小块的石子,水流浅浅的没过这些碎石,只能盖过脚面。再往前,脚底突然变成了一个斜坡,石子也变成了砂石和细沙,水面是翡翠一样的深绿,让人看不清水底是什么样子。
河的对面则是一处山崖。崖顶生着一些树木,便是石壁上也斜斜的生长着几颗顽强的老松,崖壁陡峭的像是一面墙,又很光滑,常年被太阳晒着、连青苔也不生,只有一点长着红色叶子的藤蔓在上面攀爬。
周围很是安静。只有尖利悠长的虫鸣声,没得让人心悸。或许是因为水汽旺泽的缘故,明明日头晒得人发疼,河边却是冷的,越是听着涛涛的水声便越是发凉。河边生着许多杂草,受水汽润泽,草也生得丰美,倒是让那匹白马好好的饱餐了一顿
青年生得儒雅,自有一番风度翩翩的文气,又因为早年的江湖生活,还带着一点潇洒的侠客风度。剑眉星目,鬓若刀裁,让人一眼便觉得清俊,再看只感觉可亲。
这边是刚处理完一桩案子的展昭。
之前的一桩杀人案还有一点尾巴要处理,此时又涉及到江湖人,于是展昭便接下了这件事。
展昭已经连跑了几天的马,再这样下去,便是人受得了、马也快要累死了。展昭便决定歇息一晚,先在这里让马休息一下,他也稍微清洗一下手脸、精神一番,然后便去前面的村子借宿,第二日早些启程。非是展昭托大觉得开封府离不开自己,而是的确是很缺人手,展昭才如此心急。
踩过河里高高凸起的大石,展昭来到了水位稍深一些的地方。他身形灵活,轻盈的像是一只猫,即使是在湿滑崎岖的岩石上也走的很稳。展昭蹲下身,已经泛着一点绿色的河水仔细看起来却很清澈,能看见河底的砂石。他拨了拨水,有些凉,这暑热的天却正需要这份清爽。
洗了手,又在脸上泼了些水,展昭一把将脸上擦干净,便要取水来喝。沾了水的睫毛坠坠的,清凉的水流入眼睛里面也有些涩。展昭刚把眼睛擦干,便看到水底有一抹将散不散的黑色。
展昭顿时一惊,一双星目凝神看向水底,却只见砂石上水波的光影,还有倏忽而过的一尾小鱼。
是看错了?
这倒是有可能。展昭虽然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但是毕竟也只是个人而已,按到眼睛之后会眼花也没什么,更何况河水并不平静,光影浮动最是晃眼,水底又有各色砂石和鱼类。
只是,展昭却不能说服自己。
他的身体下意识的紧绷,危机感使得肌肉已经处在随时可以做出反应的状态。这是每个经历过许多事情却依然还活着的江湖高手的本能,一种对危急的预感。
莫名的寒意让展昭几乎想按住佩剑。
但是,周围什么都没有。
只有河水哗哗的流动声,虫鸟的鸣叫,还有木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他的马踢踏了几步,打了个响鼻。
似乎没有什么危险。
展昭却觉得这里不再安全。他没有继续喝水,而是飞身回到岸边,按着剑环顾了一圈。
危机感突然就消失了,好像之前的不安只是他思虑过度而产生的错觉。
活的长久的人都懂得一个道理,有时候需要点到即止、不要去追。因为对方很可能不是冲着你来的,就算是,对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追上去不一定能得到什么,但是很可能会失去许多。
展昭并不准备再去细细搜查。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查不到什么。
那种莫名的恐惧和紧张,并不是他所经历过的。展昭隐隐明白,又很茫然。
他只是解了缰绳,利落的上马,然后顺着小路策马而行。
这片河突然的安静下来,连花鸟鱼虫都声音都一并消失。许久,河水又欢快的流动,只是再没有什么鸣叫声了。
一直过了很久,展昭才终于不再有被窥伺的感觉。说是被人盯着也不对,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好像碰见了自己的天敌一样的感觉。而且朦朦胧胧的让他也辨不清楚。
只是展昭虽然并不自傲,但是却也相信自己在生死间磨砺出来的直觉。他想过要不要改道,只是他已经错过了常走的那条路许久,再想回开封这是便必经之路。而且如果真是奔着他来的,就算他改道也没什么用。
道路一转,前面出现了一片夹道的树林。远远看过去是霞红满天,原来这里种满了桃树。只是现下早已经错过了桃花盛开的时节,已经到了盛夏。此地又不冷,和其他地方一样灼热,这样一片桃花突然出现倒是奇怪。
离桃林越来越近了,展昭突然嗅到一阵香气。
幽幽的、似有似无的,顺着风传来,让人心醉。马蹄踏过地面,带起一地的落花,更有花瓣被践踏成泥。
只有展昭策马的声音和马蹄声。桃花一片一片的落着,像是一场雨,风吹过时,花瓣便向着一处飞去,光滑的表面在阳光下闪着碎银一样的光。
耳边似乎有一阵叹息声。
展昭下意识的回头,身后只一片粉色。
交叠的粉终于到了尽头,一片灿金色漏了进来。此时已近黄昏,太阳斜斜的照在地上,不再灼热,反而好像连阳光也是凉的。展昭还没出桃林,远处突然就传来了狗叫声。
阳光一瞬间照在了展昭身上,他勒马停下,拍落了身上的落花。
眼前是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小村庄。
展昭没有来过这里。这条路实在是别扭,凭空绕远不说,还只有这一处没多少人的小村庄,大概也只有货郎会隔一段时间来一趟,更多的人都会走另一条路,这里几乎没什么人来。
而且展昭也听说过一点传言,说这里的人很排外,对路过的人态度并不好。展昭也并非一定要借宿,实在不行让他买一点吃食也好。如果他们真的那么排斥过路人,展昭大概就只能趁着天还没黑再往前走一段距离,到林子里抓些猎物来充饥了。
再往前,一个大黄狗正用后腿蹬着耳朵。见到骑着马的展昭,它叫了几声便跑了,随即惊起一阵鸡鸣。被大黄狗吓到,那些鸡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展昭连一根羽毛都没看到。
几个孩童正拿着木棍在村口玩。这木棍既可以是侠客的利剑,又能是霸王的宝马,端看他们想玩什么游戏而已。见了生人,他们也不害怕,而是远远的围着展昭的马来看。
展昭不由得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放弃江湖里的自由生活,任由他人视为耻辱也要投身朝廷、投身有包拯在的开封府,可不就是为了看到这等场景。每个人都可以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犯罪者受刑,杀人者偿命,人们不用担心受到迫害而无门可投。
展昭下了马,从荷包里面摸出了几块糖分给了他们。自从之前一次案子里面他临危受命负责保护几个孩子之后,展昭就养成了这个习惯,带一个荷包,里面放着点方便给小孩子吃的东西。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吃饭!”一个肤色黝黑、穿着干练短衣的妇人背着一个篓子,顺手便拉住了一个小男孩的耳朵。然后,她才注意到展昭一般,把男孩推到自己的身后,有些防备又有些拘谨。“您是?”
“在下路过此地,想着能不能借宿一晚。”展昭下了马,他的马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场合,轻易不会受惊,但是展昭还是收紧了缰绳,怕惊到了其他人。“如果不方便的话,能不能卖一点吃食给我?”
展昭的态度很是温和。
他一贯是没什么架子的,在江湖的时候没有名侠的架子,做官了也没有官老爷的架子,又有几个普通的小吏会认认真真的听街头身上沾满了泥土的老头说话呢?更别说是一个在天子面前露过面的官员了。可是展昭会,他会认认真真的听每一个人说话,也会在集市里面被大娘婶子围起来说的耳尖发红。展昭所有的凌厉都面对着那些目无法纪的人,那些随意夺走他人生命的时候。
这么一个好官,这么一个热心的侠客。便是不知道这些,只看展昭英气清俊的一张脸,还有他儒雅谦逊的气质,以及守礼规矩的举止,也没什么人会讨厌他。就算是十分的恶意,看着他的样貌风度,出口之前也只剩下了七分,在说出了第一句恶言之后,见展昭的包容温和,剩下的话多半也是说不出口的。
但是,就是这样温和的笑意,却好像让那妇人碰见了恶贼一样,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发白,原本就没有缓和下来多少的脸重新紧绷了起来。
“没有!”她冷硬着面色开口,每个字都像是春耕时锄头重重的在田里的一刨,铁器把碎石铲的乓乓作响。“我们这里不欢迎外人,没有可以住的地方,也没有吃的可以卖给你。快滚。”
“娘——”被自己的母亲拉到身后、像被母鸡保护着的小鸡一样的男孩似乎感觉有些丢脸。起初他还只是不吭声,在听到母亲直接拒绝了给他们糖的人之后,他没忍住露了个头出来。
“我们村里不是有个空房子吗?可以给这个大哥住,晚上也可以让大哥来咱们家吃饭啊。”
他躲过了妇人的巴掌,对展昭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不行,就是不行。我们村里哪有——”
“哪有什么?”
一个赤膊汉子却是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