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B校带点醉醺醺地从酒店电梯出来,结果拐个弯就撞到了人。
“……B?你这是……”熟悉的声音,B校不知道听了多少年,于是抬起头来果然是那校面孔。但当T中的脸出现在它眼中时,自己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撞到的竟然不是人,是校。
两校相对无言。旁边的人却等不了它们两个到说话的时候,不耐烦地嚷着“让让让让”,就伸手推了B校一把,挤电梯里去了。这时候B校才发现自己原来还在电梯门口挡着路,默默无声地挪开了出去。
T中跟着它。不过这倒不算它俩有默契,只不过两校都不想被人用那种看挡路的人的恼怒目光看着而已。
T中也在这时想起来了,原来现在已经是毕业季了。想想就知道B校这家伙肯定是有学生开毕业晚会了,在酒店里又多喝了几瓶啤酒¹,这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1:我初中班的毕业晚会去的酒店,我们39个人好像一共干了61瓶啤酒,我自己就干了两瓶半了]
想想T中就觉得又好笑又好气。好笑的是B校的酒量和它的这个样子,气的是B校好歹也是十几年的校了还不知道要控制酒量,照旧喝到这程度。思绪到了这,它又不禁回忆起了去年,B校正式跟它闹掰的那一年,它就没有看到B校在毕业季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样,不知道没人接它它一个醉了的校怎么走的夜路。
“T,今天怎么会来这里?”突然的问话,B校喝了酒有点闷的语气,加上难以言说的心情,使得这一句话听起来几乎变成陈述句。然而T中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明明自己只是出来散散心的,鬼使神差地就跑到酒店里来了,这话说出去有校信吗……
“算了,你不说也随便。”没等到T中的回答在三秒内,B校当机立断说出这句用以挽回自己的尊严。T中还是不知道怎么说,情绪和话语全部噎在嗓眼,上不去下不来,似乎想对面前的校说的话太多因此都堵着了。尴尬之中,它习惯性地把目光到处乱转,瞥见了时钟的指示——9:43。
已经这个点了,它怎么都不知道注意时间,在外面还待到这个时候?而且都喝了酒,也不记得早点回去,不怕在路上撞杆子吗……T中突然意识到什么,略显恼怒地掐断了自己的思绪。真是的,怎么又想这么多?不是都已经跟它闹掰了吗?怎么还有那么多话要对它说的?不过一年而已……T中暗骂自己的不争气,又想起了刚才看见对方就下意识脱口而出的“B”……能不能扭头就走……正当T中一颗想死的心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B校又开口了。这已经是它今天第三次试图发起话题了:“听说,你今年杨梅长的不错?²”
[2:上次不是说了吗,T中有种杨梅,我已经偷摸摘了两年了;但其实这里它俩搞潜台词,B校的潜台词是你今年过得好不好,T中回的话就是说自己一年过的还好,毕竟自己厉害,学生牛逼;这俩就对了三来回的潜台词,剩下的我就不一一解读了,大家加油了]
哈哈,它怎么提起这件事了。“是啊。今年雨水还好,他们都享了口服。”
不是,自己一张嘴都在说些什么啊。T中似乎真的忘了它到底为什么散步来着。它自己也喝了酒啊。许是因为今年的学生们都比较争气³的原因吧?
[3:那年有两个b大的]
“好。杨梅那东西,穷的买不起,贵的看不上。”
T中属实纳闷B校这是在说什么鬼东西。谁家没钱也不会有你的份啊!估计是只想从它这里蹭便宜吧所以才没买……
“我的杨梅也不怎么好,不是很大,也不是很甜。”
“那有什么关系?杨梅素来不都只是让亲朋好友沾光才吃的么,正经人谁会特地去买这东西吃,也没有特别喜欢。”
T中看着B校,对方低着头没注视它的眼。于是T中就听到自己说:“你醉了。”
“嗯。”还是很闷的声音,照旧下意识的应声,而B校却在这一瞬抬起头来逼近了一步,直怼着T中的脸,“所以呢,T?你来干什么?我的这副样子,或许可以成为你出现在这里明里暗里嘲笑我的理由?”
T中不加掩饰地小退了一小步。明明并不心虚,但它也移开了眼睛,没有直视眼前的那校:“没有。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T,我在想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T,这里已经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该来?B校,这酒店可不是你开的⁴,我想来哪里,想去哪里,你都没资格管吧?”
[4:有个以B校名字命名的酒店,我十分怀疑是B校投资的]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问题已经从B校口里听到了三遍,而T中根本回答不出,所以被逼得说了这番话。当然还有酒精上头的缘故,但T中自己没想到那方面,我们也姑且当作它没有。
B校想再张口,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呵,“B校”。是的,它是叫B校,可是这些年它何曾从T中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了?就算它身份如此,可身份这种东西是用来强加给亲近的事物的枷锁的吗,为什么要强调我们的身份呢!“我们之间……”我们之间,“我是应该随便你!你过得很好!”……从来应该这个样子吗?但一切有什么差错呢?
利益,高山,距离。过去,话语,逃避。”你要逃避什么?你再怎么样子抵触我,我的学生你不照样还是要想尽办法招揽?一边提防的同时你也不是一边说着我才那么几年的历史根本不会搞高中?”
T中的眼里是B校的面孔。这一次,好好看着。
“你承认么?我们是一样的。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断开联系的——除非我死了。”
T中当即扔了对方一个矿泉水(因为没东西好扔了,它又不想直接碰B校):“少说这些。”
B校彻底噎了气。
T中看对方确实闭嘴不说了,这才缓缓开口:“你真的是醉得一次比一次厉害。”
“我没醉,只是有点晕。”
“没醉?那正好,要不要喝点红酒?”
B校立马扯了自己衣服一把:“你……你干嘛?!”
T中也是真无语了:“都要有高中毕业生的校了,你总要在这两年里学会喝红酒吧?”
“毕业了也不能这么松散!我顶多只能让他们喝啤酒!不能再放任了!”
……就是为了自己不想喝红酒找理由吧……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B校问道:“你呢,没有学生开毕业晚会吗?”
“不在今天。今天……没有。”
“……”无言再次侵袭了它们彼此。双方依旧不知道应该对面前的校说些什么。疑问早已在不言而喻之中解惑,毕竟800米都不会到的距离产不出陌生;而那些叮嘱,都因为关系(或者说是利益)划上了越界的三八线,或许是独立的个体已经不能循从。剩下的,难道该指责?难道该煽情?两校从命运开始就删除了这两个选项,使得无论如何的举止都不会莫名失控而显得愚蠢荒唐。没有什么能摧毁它们真正的理智,酒精只是千扰里面微不足道的一些东西。
所以它们只会相互看着。任凭眼睛里映出当年熟悉的面容,大脑潜意识地寻找对方身上光阴干预的变化,脸上却是谁也不会怀疑的漠然。一时的无声不知是为了孕育怎样的风雨,它们已经习惯这无声了。
不远处的电梯门又一次打开了,三两人吵闹地从中走出来。然而这次再没影响它们了。没有谁退后,没有谁面对这种情形还优柔寡断;是的,它们都明白,它们彼此之间隔着一座山,而只有内心能如那山一般坚硬不倒的事物才能无视它,无视这脚下与纠葛的沟壑泛滥,用默契和情谊将其填补。
不用再说什么了吧,人声已经渐远去了;而目光只为面前的停留。
“T,你的存在,是为了寻找什么?”
“校有校的责任。”
而B校又问了:“那如果我说,我终有一天会放弃我的责任呢?”
T中朗声的回答:“那就履行你的义务。”
它们本来是不喜欢被陌生人那样注视的,但是当时它们都忘了。甚至B校最后扯着T中的手推开大门的时候,两校都没有意识到问题,都忽视了那些探寻与责难。
酒精也是个有奇用的东西。
门外送来一阵初夏的燥热,与背后的空调制造的凉意相逼,T中肚子里的酒闹了一下。空旷是好的,但它们找不到那样的所在;理所当然的闷热,也弄得两校烦乱起来。
然而时间还很长。眼前的灯光都还在闪耀着,车辆开过去了一两个,这也不重要了。就像它们总有时要呻吟未来的遥远,转眼又难以回望过去的数年。
它们已经都在外面了。两校并排站着,上方的路灯把脸照得格外清楚,但没有谁去看。马路对面的店已经关门了好几家,旁边却还有人散着闲步走过。它们瞭望着,或许在透过这楼房去瞭望那困住他们不知多少年余的丘陵,又或许是在等风来。
风到底没有到来。T中开口了:“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毕竟世界在将我们审查。
B校笑了一下:“就这么信任我?”
“可不是信任。”
“……你怎么回去?”B校微眯着眼看向身边的T中,对方依然在注视对面那个与树比肩的路灯。T中好半天才缓过来说:“……现在公交车是没有了……我打车。”
“你不是开车过来的?”B校有点惊愕。T中不至于穷到连车都开不起了吧!
T中差点给了它一个白眼:“酒驾是违法的。”
哦对了,它竟然忘了这个茬。B校感到了些许尴尬,默默地掏出手机然后有意识地小声道:“……那我的车都开过来了……我找个代驾吧……”
于是,T中在右等着它叫的那辆车,B校在左摆弄它的那手机,两校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保持安静,竟莫名地显得很和谐。终于,T中看到了它几分钟前记下的,那个车牌号,正感慨着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才打开车门,却觉得有东西扰乱了它的头发。树叶也在此刻沙沙作响,逗得一旁的光都开始恍惚。
是的,起风了。
T中没有回头。它坐进了车里,被载着远去。B校在背后看着它,它知道。
它们总是习惯用目光送别先离去的那一个。
B校的孤寂在这夜的只影里显得越来越重,它的眼眸因时间才磨出的深邃还无法藏住,但也没谁注意。它已经不知道在望哪里,而它的代驾还是来了。
车上,B校看向窗外——现实早就把它那一点微醉全部吵醒——灯光于树影的间隙中穿出,耳外是寂静了的这座县城的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