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尘不到不在的那一千年里,闻时往来于人间。
第一次出无相门时,他在早已寻不见的松云山脚下捡到了一个小徒弟。
小徒弟性子活泼,喜欢腻在师父身边絮絮叨叨。闻时素来不爱讲话,灵相丢失后总觉得无着无落,更是寡言少语,总是偶尔才回一两句,更嫌他聒噪。
那小徒弟总是说:师父不喜欢说话,我若是不多讲讲话,那岂不是要闷死了。
“师父,祖师爷是什么样子的?”
于是闻时留下了一副青面獠牙的画像,被这一脉恭恭敬敬地供着。
他们师徒相伴几十年,闻时看着小徒弟从未及束发,长至而立之年,又逢花甲,送他再度进无相门。
无相门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有究竟缘何而来,闻时不知道,但他总隐隐觉得有些事还没做完,解脱不得,于是嘱咐徒弟,到时候来接他。
闻时在无相门里睡了几十年,醒来人间又换了一副模样。前来接他的是个陌生面孔,张口便唤“祖师爷”。
闻时本就冷硬的脸要绿了。
来人看着与闻时差不多大,也是个热闹的性子,一路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左一个“祖师爷”,右一个“祖师爷”,终于把闻时叫烦了。
“你看着不过与我一般大,叫什么祖师爷。”
他委屈道:“可是你是我师父的师父,不叫祖师爷,不合礼数。”
“叫哥。”
闻时没说,听见“祖师爷”这三个字,他总是会想起他本该叫师父的人。
可是在他的有限的模糊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来没叫过一声“师父”。
这一脉的后辈们在闻时身边不断来去,几乎每一回出无相门,见到的都是新面孔,然后说一声:“师父让我来接班。闻哥,咱们回家吧。”
即便是寿命远超于常人的沈桥,第二次接他时也已经是一具魂灵强撑着,又送了他一路罢了。
几乎每一位后人,在与闻时相伴的数十年里,都会问:闻哥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呢?
闻时没有灵相,也没有记忆,每听到这个问题,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山顶皑皑白雪,想起高耸入云的白梅树,仿佛他曾坐在白梅的枝桠间,看过山下有万家灯火。
沉默了一会,说,“记不得了。”
后人往往便不再追问了。
沈桥青年时期是个十足十的话痨,不肯死心,总是让闻时再想一想,想给他热热闹闹地办一场生辰。
他往来人间十数轮,太苦,太孤独了。
闻时懒得理他,但说的多了,也难免不耐烦地去回想,也还真得让他想起了一些零碎的记忆。
“山下的人常提生辰,那天有人问我,我说我生在腊月初一。”
只是他想不起这话是和谁说的了。
“腊月初一吧。”
于是沈桥得偿所愿,每到腊月初一,总爱给闻时过生辰。
那年,沈桥买了民国时兴的烟花,还给闻时购了一身洋装,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闻时素来不爱穿西装,他自在惯了,民国那会儿更愿意穿长袍,但是架不住沈桥的热情和好意,沈桥央着他穿了新西装,还将人拉去照相馆拍了照。
腊月初一那晚月朗星稀,西安城里灯火通明,他们在城郊山上放了烟花。烟花炸开的那一刻,闻时看着西安城里万家灯火,难得噙了笑意,看着却有些寂寞。
他总觉得这场焰火不该只有他和沈桥两个人一起看,总觉得身旁该有三个相似的身影,总觉得身后该有一道视线。
他回身望去,身后深林森森,漆黑一片,没有云雾袅袅,也没有白梅松香。
【如今】
沈桥过世后,夏樵也记得要给闻时过生辰。
于是尘埃落定的那年,判官百家都知道了腊月初一是闻时老祖的生辰。(周煦:雨我无瓜,我只是顺嘴告诉了小姨和小叔……)
好巧不巧那天他们没有回松云山,于是早上九点,门铃吵醒了祖宗们,夏樵一开门,只见一双修长的手捧着礼盒,虔诚地低着头:“老祖生辰快乐!”
来人正是张雅临。
没错,周煦从夏樵那得知了闻时老祖的生辰,自然而然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闻时老祖头号粉丝张雅临。
然后张岚知道了。
然后判官百家都知道了。
张雅临一腔崇拜之情难以言表,碰上老祖生辰这样的大日子自然不肯轻易放过,结果他好容易敲开了沈家大门,只见睡眼惺忪的闻时老祖和祖师爷一起下了楼。
祖师爷嘴角还挂着抹笑。
张雅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来的好像不是时候。可判官野史上说闻时老祖练功时是众弟子中最勤勉的一个,连祖师爷都忍不住劝他多休息。
“有事?”闻时没睡醒,声音还有点哑。
张雅临干笑,尘不到见状笑道,“先坐吧。”
闻时靠在沙发上,接过尘不到手里的杯子,抿了口水。张雅临看着桌上的水杯,祖师爷亲自倒的,受宠若惊。
“那个,咳,听小煦说,今天是您的生辰,所以我,还有张家,备了份薄礼,还望老祖您笑纳。”
闻时看了眼表:“九点来送礼?”
张雅临确实觉得有点冒昧,主要给老祖送生辰礼这事儿他怎么能让别人抢了先呢对吧,毕竟他才是闻时老祖的头!号!粉!丝!
虽然出门前被打扰了美容觉的张大小姐咆哮:“张雅临你有病啊这么早去送礼老祖怎么不直接给你从沈家扔出来,要去你自己去反正你那份礼也不是张家的是你自己的,快去老祖那刷存在感吧!”
张雅临还没走,各家的礼就陆续送到了。看着各家年纪看上去能做他爷爷奶奶的家主们一个接一个地给他这个老祖送生辰礼,闻时脸上难得露出无措的神色。
他自幼长在松云山,松云山人不多,每逢谁的生辰,总是大小召备好一桌吃食,众人围炉煮茶,便算是团圆了。尘不到还早早离席,为了让小徒弟们更自在些。
从没这么热闹过。
闻时越不知该做什么,脸上便越是没表情,判官众人来了不少,看着老祖不太高兴的样子,噤若寒蝉。
不过好在夏樵是个会说话的,也算将大家招呼得宾至如归。
若是平时,尘不到自然就替他解围了,但今日却只坐在一旁看戏,闻时看着尘不到嘴角的笑,脸色更差了,又开始用熬鹰的架势盯着他。
最后尘不到被盯得受不了了,笑着把闻时捞起来,寒暄两句,开阵门走了。
山路上,闻时走在前面,尘不到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嘴角的笑意挡都挡不住。
闻时停住了脚步:“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一点开心。”
“看我笑话很开心?”
尘不到说:“当然不是。”
“只是,想看着你和尘世的牵连再多一些,身上的烟火气再多一些。”
“我在封印大阵时,偶尔能看到一个身影,孤独地走在无相门里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上。我那时罔知生死,也无感知,只觉得那场景看着太寂寞了,所以现在总是想让你多往人群里扎一扎。”
“有什么寂寞的,出了无相门,我身边一直有人陪。”闻时嘴硬道。
“那些年,你总是二十七八的年纪,看着那些后人在时间流逝中老去,只有你一个人始终是最初那副样子,没有变过,不得解脱,难过吗?”
尘不到敛了笑意,眼里是深重的情绪,有不舍,有心疼,有难过。
闻时看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有什么难过的,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我们这一脉素来见惯了的不就是这些么。”
尘不到捏住他右脸:“嘴硬。”
这个人啊,素来最是嘴硬,从来不肯轻易服软,哪怕是在他面前。
“比起你们不知生死遑论归处的千年沉眠,算不得什么。”闻时道,“只是有点寂寞而已。”
闻时记得清楚,他第二次出无相门时,来迎他的那个孩子说,他沉睡了几十年,他最初收的那个徒弟早已魂归黄土。听到这些时他看见了一轮夕阳,昏黄的余晖洒在他身上,他没什么表情,好像也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点了点头。
他感觉有点冷,仿佛被这尘世落下了。
只是那千年轮回,如今看来像是囫囵一梦,那些该离去的人由他亲手送走,那些该归来的人,也由他亲自迎回。
他从来不是同这尘世毫无牵连的人,因为有尘不到。
尘不到明白,他只是心疼。
闻时乘人不备亲了尘不到的侧脸,傀线不由自主地缠上尘不到的手臂,替主人传递了他的心声:
“你才是我在尘世里最深的牵连。”
尘不到笑着拉了一把傀线,将雪人拉进自己怀里:“又是使诈?”
闻时又无意中暴露了想法,红了耳垂,嘴硬道:“嗯。”
尘不到倾身,加深了这个吻。
他们站在松云山腰小路上,暮色渐浓,孔明灯悄然升起,在闻时眼前点燃了万家灯火,好像千年前那般。
传言松云山上有仙客,从前山下的村民冬至放灯给山上的人看,以谢仙客护一方凶吉。闻时只见过一次。
今天不是冬至,但尘不到知道闻时想念。
于是万家灯火揽入怀。
“雪人,生辰喜乐。”尘不到双手扶着闻时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今后的每一天,都快乐。”
“尘不到……”
尘不到吻了他的眼睛。
“我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