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还在咿呀咿呀地唱着,悦耳动听又不绝如缕。只不过台下的人似乎无心欣赏。
“老伯,糖葫芦,两个。”
“好。”
郑老伯正低头做着糖葫芦,脸上却没有以往招待客人的殷切。
他这一辈子待人诚恳,虽然没有完成振兴家族事业的使命,但扪心自问他不曾亏欠过来买他糖葫芦的人。
唯一一次便是闻时。
闻时对他来说,是一个很特殊的人。
他自小双亲亡故,家中又只有他一个儿子,家族的重担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肩上。
郑老伯家世代以做糖葫芦为生,一直负有盛名,郑氏名下不知有多少商铺,是每年要往皇家进贡的。
作为商贩,算得上是盛极一时。
可名声越大招来的祸事也越多。六岁那年,皇上的宠臣觊觎郑氏的钱财,一纸诉状将整个郑氏断送。
他的父母亲被人在监狱里活活折磨致死。
皇上见他尚且年幼便留了他一命。
其实小时候的郑老伯只是想做一个自由的人,过闲散日子,无忧无虑。
但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注定不是个闲人了。
他心里埋下了家仇,便重操家业,决心报仇雪恨。
这一辈子为了重振家业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时间,终生未娶。膝下自然无儿无女。
奈何父亲走的时候他还太小,家族的手艺也没有传承,即使他用尽那么大的力气苦苦维持,也还是没办法阻止家族事业的没落。
只能眼看着一家又一家商铺关门。
他自责,总以为是自己手艺不够好。可是他明明很认真的研究了所有相关的记载,在很认真的做这件事。
二十六岁那年,最后一家郑氏商铺破产,他的心就跟着凉了。
他开始整日整日推着一个旧时留下来的车舆卖糖葫芦,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商贩。就那么漫无目的的四处奔走,行尸走肉一般醉死梦死于尘世间。
又是一个二十年,他入了一个笼。
笼主是他的父母。
笼里的他总是在着急的找着旧时的方子,想把家族的手艺好好的发扬下去,他知道那是几代人的心愿。
可他无论怎么找,却总是找不到。囚困于此,不得解脱。
最后,笼解了,是闻时解的。
笼散的前一瞬,他的父母对他说——
放下吧,傻孩子,哪里有什么方子。
走吧,别再被仇恨所困,去追寻你想要的自由——
笼散,梦醒,人离。
他好似大梦一场,梦醒了什么也不记得。
只记得眼前有一个俊秀的年轻人,身上有斑驳的血迹,那个人救了他。
那人他也认识,是仙君的小徒弟闻时——总是买他糖葫芦的那个。
那人眉峰冷峻,看起来不近人情,却很耐心地扶起他,背着他走回去。
临走前把自己仅有的药给了他,可他自己却浑身是伤口……
那人走的时候忽然回了一下头,对他说:“老伯,你的糖葫芦,很甜。”
那一瞬间他才明白,不是他的糖葫芦不好吃,只是有些人不需要他的糖葫芦而已。
就像是皇帝,亦或是宠臣。
他终于放下了,从此只做一个买糖葫芦的闲人就好。
闻时依然会来他这里。
他每次来买糖葫芦虽然总是摊着一张脸,却会在大雪纷飞的寒冬之时给他一件裘衣。
那个时候他就想:亲人大概就是如此了。
他一辈子不知道亲情是何种滋味,便将闻时当成了亲人对待。
那之后闻时每一次来买糖葫芦,他总会给他挑又大又圆的,还会少收他一些钱。
因为不要钱的话闻时说什么也不肯拿。
——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直到一年前流言四起,说闻时是个断袖,妄自肖想自己的师父。
他的师父可是山上那位仙君啊......
他最开始也是不信的,可是有人施了法术让他们亲眼看见了,便不能自欺欺人。
他们看见闻时站在屋外静静看着自己的师父,眼睛里是怎么也藏不住的爱恋;看见被仙君推出去时,他眼角的泪光。
一时间,众声哗然。
是谩骂一声接一声,从小到大,从远到近——
“没想到他居然是个断袖,我以前还喜欢他……”
“真是可惜了……”
‘“他居然对自己的师父有那样龌龊的心思,恶心!”
“活该被赶走,这种人谁敢留啊......”
“就是就是。”......
正巧那一天闻时大概得了空闲,拎了一壶松醪酒过来找他。
人还没到,就被几句咒骂定在了原地。无非还是什么不知廉耻、恶心之类的话。
但闻时实力强劲,在傀术上算是封顶,他们说到底还是有些忌惮的。所以那些声音其实很小,却还是被听到了。
闻时几分惊慌无措地站着,脸上表情却依旧冷冷淡淡。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成了毫不悔改,好像在坐实着“不知廉耻”的由头。
郑老伯也不例外。
肖想自己的师父,他就真的毫无负担,心安理得么?
老伯平生最恨不知羞,因为宠臣不知羞,他的家人亡故;因为对手不知羞,他的家族没落。他与闻时虽然不曾久坐长谈,在旁人看来大概只是顾客,但闻时于他有恩,他将他当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亲人。
所以闻时不知羞耻,他有些难以接受。
他看见闻时本能的想逃,却又低头看了看手里提着的松醪酒,突然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闻时努力忽视掉那些谩骂,抬脚走近他然后将酒递到面前,向他伸出另一只手。
他问他:“老伯,这次用一壶酒换糖葫芦,怎么样?”
他看着少年眼睛隐隐含着的希望,动了动嘴唇,想说好,最终却还是沉默了。
他知道闻时此刻可能需要一个安慰,但是却转身关了店门,独留闻时伸着一只手。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嘲笑。
闻时站了一会,慢慢收回了手。他将松醪酒放在郑老伯店门前转身离开,狼狈极了。
其实郑老伯关上门的时候就已经有一些后悔,看见留下的那壶酒后更甚。
他思来想去好几天,觉得是自己太冲动,想着下一次一定要道个歉,多给他几个糖葫芦。
可那之后,流言愈演愈烈,闻时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欠闻时一声道歉。
——
郑老伯看着今天的两个客人沉默了很久。
一年了,闻时终于又来这里了。
是尘不到,也就是那位仙君牵着手走进来的。
从他们进来的那一刻起,那些流言蜚语便显得像个笑话,不攻自破。
他们两人十指相扣站在那里,抢了戏子的风头,看戏的人只是看着他们。
一言未发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尘不到弯了眼睛,不知对着谁说:“戏唱的不错,只是这戏本不对,我的徒弟一直都有四个。”
最小的的那个叫闻时,也是——我的家眷。
闻时听着他说的话愣了一下,心头盈漾一阵暖意。
那一年是他下山后过的最差的一年,也是最不愿回想的一年。山下流言四起,他不确定尘不到会不会听到,每一天都很......担惊受怕。
怕尘不到知道会更厌恶他。
其实从尘不到让他下山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一天不怕,不绝望。
他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总之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待在自己屋里不知道多长时间了。
明明在自己家里了,这里荒无人烟。可他总是能听见那些谩骂声,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声音成了他的心魔,困扰了他很久。
他把自己锁在家里整整五天,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的厉害。
也不知道哭过没有。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去山下有人的地方了,总是一个又一个不间断地解笼。
还是笼里好一点,就算有人认识他出了笼也会忘记的。
即使有事无法避免要去,也会易容。但也因为这样,山下的传言就成了——
闻时自觉无颜见人,销声匿迹了。
......
其实那天哪怕只有一个人愿意宽慰他,他或许会鼓起勇气为自己解释。
只是尘不到不在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愿意。
可如今,有个人告诉他“你是我的家眷”。
那一刻,一年前欠的安慰就忽然被人补上了。
郑老伯沉默的做好了糖葫芦,他递给闻时也补上了那句“对不起”。
闻时浅浅地笑了一下,他说:“老伯,你的糖葫芦,很甜。”
“谢谢。”
这便算是原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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