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见千百竿翠竹掩映,风过,激起竹叶一阵簌簌,不知不觉,直健误入了丛林深处,丘山里烟雾氤氲,一轮满月拨开乌云,将银浪洒向人间,几竿秀玉半掩住的,是杨戬与嫦娥在这月下相对而坐,一个素衣风标,一个一袭玉色莲青裳,可真谓是郎才女貌,恰月华如水,周遭一切似乎都黯然失色。正是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直健一时目瞪口呆,不知道是上前去好还是走了去为佳,却不巧身后传来寸心声音,听闻她笑道:“老五,你在看什么呢?我也瞧瞧。”直健心下愈慌,本以为寸心会动无明而一发不可收拾,却不料她只是默然看着,颔首微笑。
林中嫦娥道:“她不理你,你就来寻我了?”杨戬笑道:“要不然还能去找别人不成?你我是知己,论贤良淑德,她比不得你万分之一呢!”寸心听罢颔首一笑,对直健冷笑道:“妾自知不及嫦娥姐姐万分之一,但也不是个泼妇妒妇,二爷有这等幽情,不若那日择个良吉迎了姐姐进来做侧室,或者干脆把休书给我,倒请她来做这正头夫人,老五以为如何?我倒是无妨。”说罢转身拂袖又往林中深处去了,直健回望两眼,杨戬嫦娥依旧说笑,在月光下倒有几分不真实,终究觉得无趣,径直回酒肆了。
且说寸心往竹林里头去,本是要去寻禹妇的,一路烟霞与梦里毫无二致,缘这方有月华相照,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故此前来,不料看见这一幕,更定了寻禹妇之心,及至江边,禹妇时坐在江边,见了寸心,忙起身道:“三公主是特地来寻我的?”寸心看了一眼簌簌修竹,凄凉景色,颔首道:“我同情你。”禹妇要寸心坐了,对她道:“三公主可有兴致陪我听听故事吗?”寸心道:“你的故事,我听说过”禹妇忙摇手道:“不是你听过的那个,是关于我的,过往的故事。”寸心道:“你说吧,我听着呢。”禹妇看了看无风江面,倒也入未磨之镜一般,幽幽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也不记得多久了,距今有千年了吧,当时我也才及笄,姒禹,就是你们口中的治水英雄,治世之君,当初他也没什么钱,他爹被派去治水去了,就用几块红布,亲手给我织了件嫁衣作聘,许我以朝朝暮暮,娶了我,不久之后,大概还没有三年,他爹就被舜杀了,然后舜就派他去治水,走前,他跟我说他不会丢下我,要我等他回来,他要我等他回来啊!可我等了一辈子!他说要于与我共白头的啊!可他非但不要我了,连他自己的孩子他也不要了啊!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说罢掩啼,寸心轻声幽幽道:“如此,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禹妇抬头看寸心,方见寸心目中之冷,一时愣了,寸心对着江面,道:“曾经,有一个女子,虽然不算什么大家闺秀,也是仙家女儿,被爹娘惯的单纯得不行,在海边救上了一个男子,那个男子那时是个罪犯,但怎么说,那女子就觉得他是英雄,于是之后就抱着满心绮念一直跟着他,后面朝堂上的皇帝恨这男子恨得要死,就使了些丧尽天良的法子,要害这男子,那女子就救了他两次三次四次,终于那女子连家也回不去了,他就说他要娶她,从她娘家把她抢了当媳妇,就在这样的岸边,他跟她姐姐说他心里只有她一个人,说什么他非她不娶,说从此三界内任她驰骋,还说什么以后她想回娘家见爹娘他就带她去,说以后会拿她当公主宠着”寸心摇头,一阵狂笑后,又幽幽道:“结果呢?先是洞房花烛夜里,他心里想着别人,就拂袖而去让她照顾他的妹子,之后是凯旋归来后要那女子伺候他的结拜兄弟,什么都做,他只陪着喝酒便罢了,什么忙也不帮的,那女子自然要吵,然后他就到外面去找其他女子谈心,说那女子是个泼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从哪里摘了些丁香花,又信誓旦旦说什么以后要带她朝游沧海暮桑梧,可是呢?之后吵架了他还是会出去找别人谈心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养女丢了,他第一个就怀疑是她把那孩子扔山里了,掐她的脖子,还说要杀她,后面直接拿她跟自己仇家换了高官,可那女子还不清醒,还信他那些甜言蜜语,傻到去替他顶罪,哦,说起来那个朝堂也是真可笑,满朝文武原来都是哑巴,那昏君为的一个书生骂他要降罪一个郡,竟然没有人说一句话,要一个闺阁女子站出来顶罪!可是他呢?今朝刚依依惜别完,次日就可以去偷其他女子的耳环去臆想着迎娶别人!哪怕那个别人,连正眼看他都不肯,他就为着嫉妒自己妹妹,去棒打自己亲妹妹的鸳鸯,去讨好自己的灭门仇人!让那些长舌妇,去嚼那女子的舌根,那女子在冰冷的牢狱里、在自己两个孩子都惨死的阴影里、在别人的流言蜚语里、在忍冻挨饿里,造化爷爷帮她开了牢门,告诉她她那一生所遭一切,不过是因为一个叫九年的执笔人,荒唐吧,可笑吧,她又做错了什么,所以她用尽了残余的命,先是杀了守着牢门以别人的眼泪为乐趣的几个长舌妇,然后是造计让那个负心男在丢了官位后生不如死。”禹妇静静听完了,良久才轻声道:“三公主讲的故事,怕不是别人的故事吧,我尝听闻归墟城有一镜名往生,可以带人回到过去。”寸心没有回答禹妇,只看着江面那边,点点鬼火从点、到线、再成片,在她眼中蔓延,寸心喃喃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命运不公,那就只好自己去抢了,你说你,为的个男人,把自己作践到这个地步,值不当的。”
禹妇哭道:“那么我能求求三公主帮我跟二郎真君说说情么?让他好歹留我魂魄,好生投胎为人。”寸心笑道:“你不知道?我去说情全然无用,我说的我家爷从来不信,你不如去广寒宫找嫦娥姐姐,她那么良善贤惠,且她一说我家爷就信了,绝对会帮你的。”禹妇忙道:“三公主,这个玩笑可乱开不得,事关我性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上头分明要剿我,我还去广寒宫求人,这不是送死吗?”寸心莞尔一笑,直视禹妇青眸道:“倒还有一个法子,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放心,杨戬再怎么现在他可还不敢让我死在这林子里。”禹妇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能害你。”寸心笑道:“逢场作戏,倒有可能全子性命,万万使得的。”将头上盘龙珠玑桃花簪摘下,迎风化为盘龙宝剑,递到禹妇手里。
晓筹,东方既白,杨戬彻夜未眠,终究放心不下,起身寻寸心去了,却于江边看见寸心被禹妇以绳子绑着,剑被夺了去,寸心腿上被刺伤,鲜血洒草地,大怒,腾云而起,激起狂风卷云沙,俯视着禹妇,禹妇冷笑着,将剑横在寸心脸上,对杨戬道:“二郎真君,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要帮那玉帝老儿来害我!”杨戬徐徐道:“今日一切不都是你咎由自取吗,何必困兽犹斗?”禹妇大喝道:“杨戬,你信不信我杀了你浑家,你试试,我真做得出来!”说着,青丝与红衣扬起,杨戬不屑一笑道:“我本来还想给你去阴府谋个好托生,你要杀我内人?”禹妇听说一愣,忙转过身去要去解寸心身上绳子,说时迟那时快,杨戬将那三尖两刃刀往禹妇身后猛然刺去,一挑一刺之间,禹妇还不及呻吟一声便只剩了一阵红光。
可怜!生前遭际已堪伤,死而为鬼不得所。芳魂一缕随风去,但存红光满丘山。
杨戬落下云头,帮寸心把绳子解了,见是那绳子乃浦草编成,蹙起眉头,终究什么也没说,又将剑还给了寸心,寸心将剑迎风一晃,又化作簪子戴于头上,杨戬看了看寸心腿伤,将她抱起腾云回酒肆,寸心轻声道:“你不该杀她的,她也怪可怜的。”杨戬不语,只回屋将寸心放于床上,自己去跟白脸掌柜结了账,淡然道:“禹妇已经死了,你可以后好生做经济。”白脸掌柜忙摆手,又将前日吃饭所用之钱全部偿还道:“列位神仙帮我除了大害,我不能要你们的钱。”杨戬摆摆手,道:“你也不容易,不用这样。”掌柜又主动提出请他们再吃一餐饭,杨戬答应了,起身通知了梅山兄弟并哪吒诸人,午饭后就带着寸心并一行人回了灌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