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的金陵城一如既往的繁华,凉寒还未褪尽的春风光顾了每户人家的院子,抹青了一山又一山的树林。风继续游荡于城西那座小小的本不起眼的山丘,只见这山丘不知何时被成片的龙井淹没,又不知何时在这山丘边上谁开了一家茶馆。
金陵的茶馆遍街都是,随处可见,其中有好几家请了知名的先生来说书,也有数家将茶馆装饰得极为华丽——不论是说书先生,还是华贵装饰,这山丘边上的小茶馆一律没有。但它,有一位长得天仙儿一般的沏茶女店主和她的无比精妙的茶艺,如此倒也足矣了。
茶馆偏僻,来此小坐的客人不多不少,因而这里不冷清却不喧哗。店主的淡雅恬静加之小山丘无时无刻弥漫着的茶香都使客人们寻得一片安逸。客人们多为书生或世家大族的子弟,偶有疲乏的老翁进来讨杯清水。
他们品茶之余,难免闲聊。好不容易和女店主谈上几句话才得知些粗糙的消息:女店主唤作“阿苏”,年方十九,未出阁,她的家室背景与过往经历仍是谜团。不过众人私下以为她定来历不凡,身世坎坷。孤身一人,而有顶绝茶艺傍身且不知师承何处,何时来了金陵种了一片龙井、开了一间茶馆——她的淡然闲适的气质也着实非常人所有。
阿苏瞧着有些慵懒。她处事总是云淡风轻,慢慢又缓缓的。她沏的龙井茶也同她本人,淡淡的苦,慢慢地回甘,缓缓地淌进心里,令人心安。茶色清亮,透着明澈的绿,缭绕的白雾让饮者有一种缥缈依稀的感觉,味道好像不是从舌尖上尝来的,是从心底发酵的。
茶馆简陋,却也有一柜子的书籍。里边种类参差,大概是佛道经纶,四书五经,天文地理,野史话本之类。柜子上放着一个紫檀木制的琵琶盒子,只是未曾见过阿苏拿出来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阿苏不太在乎什么“日进斗金”,也从不为柴米油盐所愁。最上等的龙井茶,别的茶馆一壶少说一两,而她仅收半两,一点儿也不考虑成本。
幸而客人们都通晓人情世故,每每离去都多留下几串铜钱。她并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收下。
闲暇片刻,阿苏就坐在藤椅上一手持书,一手托茶,悠哉游哉。
【2】
客人里有位白公子,每日午后都在茶馆里坐上一两个时辰,风雨无阻。白公子生得丰神俊朗,一双桃花眼风情万种;他二十又二,还未成家;从衣着及气派上看,他必是世族贵人,但竟没有人认得出来他究竟是谁。白公子性情温和,风度翩翩,与他人常相谈甚欢,可总令人觉得夹杂些距离之感。
平日,也有不少客人会带女眷来茶馆,而白公子却总是孤身来去。不过见他对阿苏态度特别,便不觉得奇怪——追个像阿苏这样的姑娘,可不得拿出几分诚意?
阿苏有一双似含秋水的杏眼,鼻子小巧高挺,肤凝唇樱,容色可称上佳。因此,倾慕阿苏的大有人在,但也仅限于此,没有人真的要娶,毕竟,阿苏到底还是“来历不明”之人。
白公子常被人打趣,因为阿苏待他与旁人一般无二。每每此时,他便无奈笑笑,不多说什么。他自然不会告诉他们,阿苏头上新添的一支狐狸木簪是他亲手雕刻并赠送的。
……
茶馆通常是两天开,一天闭。尤其在四、五月份,阿苏每隔两日就要去小山丘上打理茶园,采茶炒茶都要一气儿做。
白公子确实风雨无阻,每日总要来茶馆,即便不开店——他就在小山丘边漫步,倦怠了便伫立于某一棵树下,双眸凝望着某个方向。
那一次,他又来到茶馆。木扉掩着,里面有隐隐的声乐传出。于是他轻轻推开门,走近声源处。阿苏怀抱琵琶,穿一件淡青笼烟薄纱裙,如瀑的青丝被那支木簪绾住,而其中纤细白皙的脖颈若隐若现。
乐曲前调清新悠扬,到了高潮变得明快,时而低沉悲怆,时而高亢激昂。珠玉落盘,嘈嘈切切,白公子的心绪亦随之波动。
曲终,收拨。
阿苏睁开眼,目光直直投向他。
“在下无礼,冲撞了阿苏姑娘。”白公子略带歉意地笑。
阿苏收好琵琶,再伸手提过桌上的青瓷茶壶往竹制茶杯里倾倒出淡绿色的茶水,“坐罢。你其实不必用谦辞,把我当作朋友就好。”
白公子郑重接过茶杯,先轻嗅这龙井沁人的茶香,再低头浅啜一口。他极喜爱阿苏沏的龙井茶——远胜他所接触过的所有名人沏的茶水,哪怕是珍贵的大红袍或碧螺春。于他而言,阿苏的龙井茶带来的不仅是安逸,还有一份温情,一份超脱世俗的自在。蓦然,他问道:“为何只是龙井?”
不是只有,而是只是。
阿苏微怔,而最终平静地答复:“徘徊龙井上,云气起晴画。烹煎黄金芽,三咽不忍漱。我的祖父最好龙井,我亦如是。”
【3】
自那之后,其余茶客们觉察到这两人之间的几丝不同寻常。
阿苏姑娘或沏茶,或靠在藤椅上看书,反正白公子就静静落坐于离她很近的地方,或细细品茶,或翻动手上的不知名书籍。两人极少言语,只偶有清风徐来,将阿苏的几缕青丝撩到白公子侧脸上,轻柔地拂过这面颊。
春夏已过,秋去冬来。凛冽的寒风再如何肆虐,也撼动不得金陵城欢庆除夕的红灯笼里的烛火。
金陵作为国都,年味浓厚。市井街坊,甚至各世族的府邸和森严巍峨的皇宫都遍布喜庆之色。
只是,阿苏的茶馆还是冷冷清清的颜色——夏日里看着清爽,可临近年关不免显得寒碜。茶客们好意,要出钱让阿苏装点装点,但阿苏一律辞谢。
不过,白公子雷厉风行,直接拎了一大袋东西,亲自为茶馆“上红妆”。
阿苏哪里拦得住?
那个除夕夜下了小雪。夜愈深了,打更人早早回了家,每户人家的家宴渐入尾声。茶馆此时却点起屋内的烛火。龙井茶方才沏好,灶台里热着饭菜。这顿仅有两人的年夜饭刚刚开始。
不论是他,还是她,这辈子终会铭记这个夜晚,铭记那几碟小菜的味道,铭记那壶龙井茶的朦胧曼妙和茶水倒映着的烛火昏黄。
大年初一,初二,初三……元宵节到了又过去。
这是半个月。
半个月了,白公子再没来过茶馆。
茶客们时常谈起他无故消失的缘由:
得了风寒?
亲人逝世?
呸,别说这些不吉利的。春闱的日子要到了,之前不知白兄考取过什么功名,如今是否在准备参考?
即便如此,也应来告知一声。
……
二月二,龙抬头。
白公子来了。
他一口气儿喝了好几杯茶,对身旁的追问不予理会。待了一柱香,他狼吞虎咽灌完一壶茶就要离开。
白公子又走了。
走前,他脚步犹疑,回头望了一眼阿苏,神色说不清的晦暗。
阿苏正坐在藤椅上,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龙井茶,热气氤氲,教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后来。
【4】
后来有一天,茶馆客人格外稀少。阿苏偷得这半日闲暇,精心沏了一壶龙井来自个儿享用。
隐隐约约间,似乎有唢呐声音响着。她凝神细听,吹的是喜曲,八成是谁家成亲了,声势颇为浩大。
此时,坐在茶馆里唯二的书生闲谈起来。
“黄道吉日啊。林兄,我记着是不是段府和顾府结姻亲?”
“不错,就是那段丞相府嫡长子段白和顾国公府嫡千金顾遥湘。果真门当户对!”
“顾遥湘我知道,得幸见过一面。但这段白,神秘得很,不怎么在人前晃悠。”
“我也没见过,更是鲜少耳闻他的事迹,他似乎今日大婚还戴着个面具嘞。”
“罢了。诶,我前日听张兄说,这成亲礼,隆重请了外地小镇蛮有名气的唢呐手。”
“叫……”
“温也。人家里祖业就是吹唢呐,他的事我倒是听过一件,很好命娶了个长得极美的没落世族小姐。”
春光四溢,院子里的青砖被斟满了一地清辉。
阿苏捧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龙井的清苦在舌尖漾开。
采茶的季节到了,她想。
转而,阿苏扫视了一遍茶馆里的每一样物品,桌凳,书琴,砖瓦,茶具——还有,她拔下了头上的木簪。
三四月的春风凉寒尽褪,它玩转了繁华的金陵城,敲了家家户户的大门,唤醒万物之灵。
春风还是去年的春风,也会是明年的,将来每一年的春风。
踏青季节又到,人们偶然途经城西小山丘,恍然发现茶馆已经人去楼空。
小山丘依然被成片成片盛长的龙井覆盖,醉人的清新气息勾起了茶客们对那位女店主阿苏的回忆。
他们猜测着:
染重病了么?
家中亲人逝世了吗?
怎得净是些混账话,她说不准是贪恋人间烟火的世家小姐,现在叶落归根了罢。
叶落归根?胡话连篇。
那是怎样说法?
阿苏姑娘许是换了一座城,寻了一处新的小山丘种满茶树,在小山丘边上又新开一间茶馆……对了,那位芝兰玉树的白公子想必也随之同行。
有理,有理。
可惜了,阿苏姑娘的龙井茶真是独一份的好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