糕丝睡得迷迷糊糊,听到了电话铃,接起来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孙凹的声音:糕丝,马哥确诊了……那个。
糕丝停顿一秒,猛地支起一半身子,大呼一口气,说我知道了,我今天就回去。对面很快挂了电话,可见有得忙了。糕丝起得太快,这下后知后觉地头晕目眩,重新倒回床上,头顶发黄的天花板让他熟悉里有一点陌生,好像一些平行世界。
如果可以,他宁愿这是平行世界,什么时候一睁眼又能回去。可他显然睡醒了,这里是他的家他的房间,带着点上海新家没有的潮湿和霉气。
简单收拾了一下坐大巴去机场,快到时已经傍晚了。车上的乘客都昏昏欲睡,糕丝也困,但是睡不着,眼看着大巴的前车玻璃上左右两块塑料帘子,把刺眼的夕阳遮成一团橙黄色光晕,随着车子的前进不断晃动挪移,终于从两块帘子的缝隙里直射出光芒,让他狼狈偏头,被刺出一点点不安的眼泪。
路途漫长。
到了别墅,大家都在。海黄说马哥睡了,刚刚精神还不错。糕丝点头,想了想又问,他怎么终于肯去看了?孙凹笑了一声:他也不能容忍自己一直拧错水龙头了。
说到这个糕丝也忍不住发笑,一切的端倪就是马昊宁发现自己永远拧不动水龙头,怎么用力也关不上,冲到房间外面大喊海黄明天记得叫师傅上门维修——
可明明前两天才检修过。大家都跑去洗手间看了一眼,看到马昊宁使劲向左拧那把手,不锈钢咯吱咯吱响。糕丝把他手拉下来,手指搭上把手向右轻轻一拧,水停了。在好几束目光下,马昊宁一脸迷茫,又终于从迷茫变成了恐慌。
拧错水龙头,开门开错方向,记错时间忘记口条到最后忘了房间在哪里,灾难不是突然发生的,只是从无数个猝不及防的瞬间悄声出现,毒蛇一样咬一口又退回黑暗之中。马昊宁说没关系,太累了脑子糊涂罢了,让我睡会儿,睡会儿就好。被几个人围着上楼梯翻身躺上床,房门咔哒一声关上了,被子很厚,但背后还是凉飕飕的,他连自己都骗不过。
可是不敢想,不能想,他不停地想着,终于睡着了,梦中的世界顺序颠倒。
时间似乎停滞了,糕丝想,此时他正从旋转楼梯走下来给马昊宁拿药,看见外头流进来的阳光铺了客厅一地。他们轮流照顾马昊宁,更准确是轮流看着他,以防他什么时候把香水当饮料喝了。清醒的时候孙凹抱着手机问他:网络上说记忆训练可以促进康复,要不要玩点拼图?数字卡也行。皇蹲在一旁猛猛点头。
马昊宁给了他俩一人一巴掌,骂骂咧咧笑了,说你哥我还醒着呢,能不能不想点好的!
可不就只能想好的吗,坏的那是想也不敢想,至少糕丝不敢。有天晚上海黄来敲他的门,进去后吞吞吐吐半晌说,高哥,医生说,万一再严重下去……他可能得忘了咱们。
糕丝张了张口,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让他有点想吐。他干脆伸手用力拍了拍海黄的肩膀:没事的,他现在不还好好的吗,早发现早治疗,没事的。海黄低头抠着手不说话,再开口带了点哭腔:可是他今天问我,问我咱们里面谁会跳社会摇,他想学。
糕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声和眼角一小滴眼泪一起下来。
最恐怖的事从来不是正面挨一刀,是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疼,会流血,然后会死掉。越等越怕,但是摸摸脸摸摸屁股,还好端端地站着,没少什么,只是每一个细胞都紧张充血,在皮下突突跳动,提醒你你还活着。
午饭是大家一起吃的,有什么想吃的都可以在这个时候提出来名正言顺让老板报销。现在老板最大,老板想吃什么也是理所当然。
我要吃橘子,我好想吃。马宁吃饱喝足,靠在椅子上说。
孙凹点头:行,我去买菜的时候给你买。
马昊宁很满意,顺手搭上糕丝的肩膀:咱们疫情的时候还吃呢,那时候真觉得太好吃了……你还记得不?
糕丝愣了一下,也笑,说当然记得,幸福感——!
医生说过病情加深时,患者有可能出现妄想、抑郁、焦虑等症状,让家属多陪陪他,满足他合理的要求。大家说好的好的,糕丝也说好的好的,甚至暂时不关办公室的门,因为随时会被马昊宁call。爬楼梯上上下下跑前跑后,他倒不觉得累,有时候甚至满足,多为他做点事情,看他像小孩一样满意,至少他还能记得,这就是好事。
马昊宁还是坐在办公室里,清醒的时候能做一点事就做一点,他是闲不住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大喊:来人,来人,我要吃橘子。
诶诶诶你真是祖宗……糕丝正准备上楼看他,应了一声就转身下楼,提了一袋橘子上来搁他桌上。
马昊宁拿了一个出来,放在手上皱着眉左看右看,最后手一伸:你帮我剥。
糕丝愣了一下,想笑笑不出来,说我不方便,马哥你等着,我叫人上来帮你剥。
马昊宁不乐意了,另一只手扯住他袖子,摆明了不让他走。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糕丝突然问他:我是谁。
啊?马昊宁抬起头,脸上是很熟悉的茫然。
糕丝没有接橘子,只是拉住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
:马昊宁,我对橘子过敏吗?
马昊宁神色放松了下来,甚至有些得意。
:不,你没有。糕丝才橘子过敏。他一点都不能碰,我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