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封禅诸多事宜,景朝以来,承永尤甚。大乱方平,新帝即位,本不宜铺张浪费,应是修养生息之时。
故而只举办了一次天地大祀,以告慰将士亡灵。
那天,文武百官、宗族皇室、平民百姓中各阶层,各身份的人几乎都聚在边境处的郊野,由新帝牵头,追思逝者。
这些人中,对于死者而言,分得粗略点儿,有些是平民,有些是高官。分得仔细点儿,妻妾、子女、师长、同窗、朋友……以及许许多多不必再分的陌路人。
新帝祭坛燃香,将香插入鼎中,躬身三拜。他站得够高,最后头人头窜动,见此,便也跟着拜了三拜。
肃重、哀痛,又恳切。
撒了烈酒,奉了牺牲,拜了英魂。这场祷告就算结束。
而后歌哭阵阵,声传十里。十里之外,闻者莫不哀切。十传百,百传千,以致草木溅泪,鸟兽皆惊。
这三拜其实颇有含义:一拜天,二拜地,若是超度往生亡灵,最后一拜就是给死人的。若不然,便是拜神。
祭祀天地向来如此规矩,既占天地二字,定极尽祈祷、尊敬。对神则是乞求。而对死者,只是要让他们放下怨念,放下不甘,安然离去。
仅仅如此。
这也并不是谁都拜得的。
平民百姓向来不被允许参与祭祀活动,今番蒙赦,哪里懂得这诸多规矩?只当君主仁善,心系苍生罢了。
他们为谁躬身呢?
弯腰,低头。
那高台上只站得下一个人。
……
有年老隐退的官员回忆起他为官生涯中深刻的景象。他的眼前恍惚浮现出一张张不停刻画细节的面貌,承永帝、太子、昭阳公主、渊亲王、熙王、宸王……
唉,南国公似乎是没有来吗?公卿一列,并未见他身影。
啊,他想起来了。南国公身体有恙,推拒了。
十二岁的花忱远远站在最外围,他的身边站的是一群衣着简朴的人,挤挤挨挨,入耳的都是嘈杂断绝地哭喊。
他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
前面的人拜下了,后面的人拜下了。当一堆堆、一片片的人或是自愿或是裹挟着俯身,他终于看到高台上的那个身影。
他甚至没有低头。于是这万千人海中只剩他一个背脊挺直之人。却因他少年身量,并不显眼。
到了最后,有人甚至跪下,趴下。三跪九叩的大礼。可惜,没人看了。
一众王侯大臣已去,仪仗队浩浩荡荡,拥簇着新帝回宫。行下祭坛,新帝脚步忽地一顿,回身,抬着头遥遥望向顶端——那链接天地的巨鼎。
圣心难测,新帝步伐骤然变快,不再回头。自然,不会有人敢深究那一眼的原因所在。因为,没人知道他看的究竟是什么。
花忱的身边还是吵闹,有人疯狂叩首,伏进土里,这一片地都因为众人的动作尘土飞扬。眼前是一双双嵌满泥灰的双手,和一张张蒙尘的脸庞,有人甚至扯上了他的衣摆。
洁白的衣摆被污脏淹没,风云集聚,平地惊雷。
他记得,后来啊,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雨声混杂着哭声。
浇熄了祭坛上的烟火。
心思总不是一家独有的,这一日的目光聚集的可是齐全。
深刻的景象……老官员回忆谁呢?数十年倏忽而过,历经两朝,昔日故人相貌犹然在眼。
深刻,盛大……
层峦叠嶂,迷云巧遮。真相……
分得清吗。
半年后帝王封禅在泰山举行,为期两月,大赦天下三日,场面宏大雄伟。仪仗队由午门出,过宣京长街,上官道,途经四个府城,百姓皆夹道相迎。
其间欢欣,持续了整整三日……
花忱没再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