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着的人啊,再等一世吧,她已经走了。——题记
我的爷爷已经不再住化肥厂家属大院,也不再在供销社当柜长了,那供销社也早已在拆迁中被夷为平地。但是大家还是叫他柜长。爷爷在八十年代末开了一家顶平民化的馆子,取名曰花源饭店,寓意生意像似锦的繁花,财源滚滚来。听说我的名字也是根据这个起的。
饭店地方不算小,菜品也还算实惠,红火的时候一度开了两个分店,雇了两个洗碗的,一个倒泔水的,三个跑堂的,外加三个厨子。现在算是没落了,东边的那家分店店面早已转让给了别人,开了个卖消防器材的小厂,只剩西边这家店面比较大的,每天要么是附近电缆厂的工人来,就是在驾校学习开汽车的学生来,最后才是散客。爷爷亲自掌勺、送外卖、跑堂、洗碗。还好,它离我在郊区的老家非常近,如果中午店里不是很忙,我还可以到店里来蹭顿把顿的饭。店是双开玻璃门面,几乎落地的大玻璃窗。
店里做早饭,午饭,晚上一般就没多少生意了,中午饭点时那些食客隔着玻璃,就像任人观赏的彩色的鱼一样,有的吞云吐雾,有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有的好像上辈子没吃过白米饭,有的则像是食肉动物。在这些当中,有一个人特别吸引我的注意,甚至超过了那些做事大大咧咧,挥金如土,豪爽得像梁山好汉,还天天问妈妈为什么不在店里干活的“薛师傅”、“王师傅”、“疯颠的大叔”。
那是一个老人。
他非常不起眼,满头的白发短得连半寸都不到,在阳光照耀下几乎隐形了,给人一种他秃着头的错觉。每天早晨,要是去同学家讨论作业,在店里稍加驻留,我就总能看到他微微驼着的背影,旁边跟着一条像他一样沉默寡言的大黄狗。他和爷爷寒暄几句,买了一碗清汤面,夹点免费的浇头,就坐在门口的塑料桌凳上,慢条斯理地吸溜下去,像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吃完那碗面,他把碗筷搁在一边,面朝着十字路口的方向,翘起腿来木然地望,像在企盼着什么。春夏季,太阳慢慢爬上树梢,阳光由温暖变得炎热,到了正午时分,他可能还坐在那里。我不止一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除了滚滚的车流,还有闪烁着的红绿灯以外,我什么都没看见。
“爷爷,他是不是精神上有问题?”
有一次他背着手离开后,我偷偷地问爷爷。
爷爷在打胰岛素针。黧黑的面庞上,同情与感慨的神情立刻取代了慈祥。“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只是很好奇而已…看起来有点古怪。”
“唉,让我好好讲给你听吧。”
我尽可能把他的原话叙述出来吧。
这个老头子,没记错的话,曾经是化肥厂还是哪里的会计,打得一手好算盘,和爷爷可以说是同龄人,成家立业也差不多是同一时期,但是爷爷之前对他几乎没有什么接触。像绝大多数在改革开放以后“抛下铁饭碗,到市场经济的海里游泳”的人一样,他好像也做了什么生意,媳妇挺好看,儿子现在也挺有出息,现在退休了,还有一个月三千的退休工资。
本来儿女孝顺,家里小康,他和老伴安享晚年似乎已成注定,但是这一切在疫情那一年化为了泡影。
那天早上他的老伴闲不住,执意要蹬着三轮车去菜市场逛逛,老头哪里劝得住,只好同意了。外面有些起雾,能见度不高,又是冬末春初,寒冷似乎使人的反应变得迟钝了。我们家店前面的十字路口是半挂车和大货车司机的捷径道,因为城里限行,他们想拉货或者赶路直接从市区里走是行不通的,悲剧就发生在这里。
一辆拉着钢卷的陕汽半挂车像红色的死神突然驶过,紧接着一个急转弯。车辆质量太大,转弯半径也大,挂车的中段保险杠直接挂住了三轮车的车把,把老太太拖翻在地。老太太摔得不轻,声嘶力竭的喊,但是发动机的轰鸣声盖过了她的求救声,挂车的两个后轱辘硬生生的从她枯干的躯体上碾了过去…几辆驶过的轿车发现不对头,拦住了那辗杀了人还浑然不知的司机,赶紧叫来了急救,却也回天乏术——胳膊、左腿骨折,胸腹开放性骨折,三轮车散得不成样子,鲜血深深沁进了柏油路里…老头子闻讯赶来,大夫们无奈地摇摇头说拖去火葬场吧,他不信,还伸手去探有没有气…
“从那以后他就有点儿脑子短路了,何苦啊,天天丢了魂似的来这条十字路口。今年鬼节,咱们在这儿多烧几个‘包子′,免得出事…这条路经常出事。走的时候要小心啊…”
我突然有点后悔说出那句“他是不是有精神问题”了。
老一辈人深受语录和红宝书的影响,几乎全是“唯物主义者”。但和自己度过几十年的伴侣的感情,却是无法唯物的。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他是如此执着,他一直在等她,担心关于她的一切在心中灰飞烟灭化为齑粉,以致于情动于衷,老朽的残年就这样被支配着再次延续下去,希望能找回以前的幸福故事。
这种执着,拨动了我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