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操过后战士们一身热汗围在张飞身边,闹着要他讲讲洞房里的秘事。张飞顶着一张大红脸叫他们滚蛋,揍这个一拳踢那个一脚,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顾一野没凑热闹,站在远处笑嘻嘻地看他们玩。
周围的情况有些异样,许多人慌慌张张地跑动,顾一野拦住匆匆而来的文书,问:“肖兵,出什么事了?”
文书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二十分钟后打包集结,去前线!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顾一野愣住了,参军之前他和爸爸坐在一起分析国防战争形势,当时顾衡判断南疆早晚还有一战,果然在顾一野参军后的第四个月二次南境保卫战就爆发了,战场在云南麻栗坡县前沿的老山和者阴山区域,参战部队一开始仅限于昆明军区的边防军。
可后来,顾一野多方了解到不断有北方军区的部队调往南境驻防,他在心里默默琢磨上方的战略目的,应该不是为了争取一时一地的胜利。毕竟,连普通老百姓都知道,打越南就是打苏联,在美苏冷战的大背景下,谁也不能保证是否会爆发全面战争,军队要时刻准备着,否则国家就要吃大亏。更重要的是,这会是一场消耗战,消耗敌人的军队,消耗他们的武器弹药、消耗他们的经济、消耗他们的人口,消耗是相对的,我方也是如此。
最近北京大院子弟的圈子流出了234师即将上前线的风声,但也仅限于知道是“近期”会有动作,具体什么时候动没人说得准。况且这样的传闻时不时就来一次,难辨真假,也没有必要去追究真假,他顾一野现在只是一个听从命令的大头兵,那些事他管不着。
张飞还在没心没肺地欢笑,顾一野为他可惜,这一天的突然到来对新婚燕尔的张飞和阿秀来说格外残忍。
尘土飞扬中,穿着红裙的阿秀看着一列列军车从身旁驶过,可怜的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一野转头看到老班长红了的眼眶,忍不住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懊悔道:“都怪我!”
张飞赶紧拉住他,厉声喝问:“你干什么!”
林北海心里难受,深深看了眼漫不经心的姜卫星,姜卫星不干了,问他:“你瞪我干啥?你还不是去了!”
九班战士都愧疚地低下头,张飞如兄长般宽厚地开导大家,“谁也不怪,这是命令。”
当兵的服从命令,阿秀服从命运。
阿秀觉得这一天是光荣的一天,她成为了一名解放军的妻子,穿上此生最美的衣裳亲自送丈夫上战场,她当着战士们的面高声承诺要帮张飞照顾好他的妈妈和他的弟弟,就如同士兵许下报效祖国、永远无悔的诺言。
阿秀为自己感到荣耀,这份荣耀支撑着她回到桂西群山深处闭塞而贫穷的张家村,在此过程中她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运兵车临时停靠的小站上,张飞找顾一野谈心,经历过情感上的大起大落,张飞看起来有些脆弱,他对顾一野敞开心扉:“我真不想上战场,怕一个闪失死在上面,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阿秀了。”
顾一野震惊,沉默了一会才答:“排长,我理解你,可我想上去,想得厉害。”
张飞汗颜,忙解释:“你别误会啊,我只是,只是想和你说说心里话。国家给了我那么多的信任,那么大的培养,我能不上吗……一野,你别给我说出去啊!”
听完张飞的话,顾一野第一次真切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对战争充满期待,跃跃欲试,绝大多数的士兵临战时都会畏惧死亡,恐惧未知的命运,即便如张飞这样训练有素平时挑不出一点错的士兵也是一样。
战争毕竟不是一两个不怕死的军人的战争,顾一野的心突然乱了,一直以来他设想的那种理想的战争游戏,是高层指挥官运筹帷幄、调度有方、决胜千里,一线指挥员精准研判、周密部署、铁血执行,一线战斗员勇猛顽强、不惧牺牲。如此,才能达成战争游戏理想的胜利。
可现实的战争往往会出现一种很可怕的状况,那就是糊涂的指挥官瞎指挥,错误的决策以及各种不可饶恕的低级错误导致的混乱事故接踵而至,使得一线战斗员大幅度减员。很多士兵死的不明不白、毫无价值。
顾一野不畏惧死亡,就害怕自己死得没有价值。他心里有了和张飞一样的恐惧,所以目光里的质疑很快消散。
张飞原本很后悔说了刚才的话,可顾一野渐渐理解了张飞,他安慰道:“放心吧排长,我不会说出去的。”
张飞真诚地说:“一野,谢谢你帮我买了最好的裙子,阿秀很喜欢,她喜欢我就高兴。你把阿秀送来同我告别,我嘴巴笨,心里的那种感觉简直没法说出来!但是我就一句话,咱们是战友,是好兄弟,生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上去了,能挡的子弹我一颗不落替你挡着。”
顾一野怔住,喊了一声:“排长!”他眼里已经有了泪光。
战争不是在舒适的房间里下一盘军棋那样轻松容易,不是像参加演习对抗一样按剧本和规则进行,战争它残酷而复杂,充满了变数和不确定性。战场上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每一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可以失去。当一个正直善良的老班长承诺说要替他挡子弹,顾一野知道这话没有半分作伪,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分呢,顾一野不敢想象,因为他做不到预设这样的牺牲。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也许会毫不犹豫牺牲自己保全其他人,但事情没发生之前,他无法确定自己内心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