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新娘2

在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上，不管文化背景、风土人情有何等不同，也不管是在城市还是在农村，我们终其一生，始终有一个梦魇让你无处可逃，那便是人死去后，在另一个空间的另一种存在形式——鬼。

记忆中关于鬼的雏形，是母亲讲的故事中的主角——毛嘎婆。毛嘎婆的故事在我们老家广为流传，陪伴着度过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童年。故事是这样的，一只饿鬼变成外婆的样子，去了一户人家，白天睡觉，晚上便出来吃小孩。她把吃剩下的骨头带回家藏到楼上，饿了便嚼来吃。有人问她吃什么，她就说是亲戚从重庆给她带的干胡豆。母亲的故事就这么简单，我问母亲后来这只鬼有没有被某个法力高强的道士给捉了，母亲无从答起，说我的外婆讲给她听的时候，也是这么讲的。

我没有见过我的外婆，听了母亲讲的故事后，我就一直坚定地认为，外婆就如同毛嘎婆般，成天坐在一把凉椅上，黑白相间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脸上皱纹密布，如龟裂的河床，鸡爪似的手里永远抓着一把干胡豆，有一阵没一阵地扔一颗到嘴里，嘎嘣——嘎嘣——嘎嘣——声音清脆而又诡秘。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一直以为，天下的鬼都长一个样，都有一副坏心肠，都有一张鸡皮似的脸，都永远张着血盆大口，尺来长的舌头总是从嘴里伸出来。后来我读了《聊斋》，读了更多的书，也听了更多关于鬼的故事后，才发现，鬼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一样，有不同的脸，不同的遭遇，也有好的坏的心肠。

老家有个地方叫望山坟，据老人们说，那是鬼的世界，一到晚上，鬼就从坟墓里爬出来，漫山遍野的跑，还跳各种各样的舞。我们小孩是坚决不敢靠近望山坟的，因为每隔一阵子，村里总会有个老人站出来，信誓旦旦地说，他又在望山坟看到鬼了，还朝着他吐舌头，追着他跑，他好不容易才甩掉了鬼——奇怪的是，每个遇到鬼的老人，事后都会生一场大病，有些竟然一病不起，就此死去。所以，望山坟这个地方，就成了禁地，那些凶死或是夭折的年青人，便都埋在了那里。

今天，我要说的关于鬼新娘的事，就发生在望山坟。我曾一度怀疑过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可每个人都说的有板有眼，甚至还有人证物证，我又不得不怀疑教科书里所说的——这世上是没有鬼的。

离我家不远，有一户郑姓人家，夫妻俩就一个女儿，小名玉兰，生得清秀脱俗，玲珑可爱。玉兰长到十八岁时，因为一件小事，和她爹妈闹气，一时想不开，喝了敌敌畏，香消玉殒了。

许是玉兰有啥心愿未了，抑或是心头记恨父母，死后竟然没去阴曹地府，成了一个孤魂野鬼，隔三差五跑回家里来，吓她的父母。后来她越闹越凶，不光吓她的父母 ，也吓周边的人，好多人家的小孩夜里突然啼哭，怎么治都治不好，据观花婆说，是着玉兰给找着了。说来也奇怪，只要按观花婆说的，备足刀头酒礼，烧过纸钱后，孩子竟然就好了。

玉兰的鬼魂经常跑回家，吊在房梁上吓她父母，父母受不了她的折腾，请了道士先生来收禁罐，就是用我们不太懂的某种法术，把她的鬼魂收进一个罐子里，然后用绳子吊在半空中。可是，不晓得是这个玉兰过于顽劣，还是咱们老家的道士先生的法力不够高强，她消停一段时间后，又会挣破禁罐，重新跑出来吓人。

那一阵，玉兰的事在老家那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为了证实事情的真实性，我曾和几个胆大的伙伴，真放学的时候去过她家里。不过，我们并没有看到她吊在房梁上荡秋千的鬼魂，只看到了她家房梁上一个挨一个的禁罐，想必当时她正躲在某个禁罐里睡大觉，忘了出来吓我们。为这次冒险，我还被父亲罚跪了一个小时，身上也挨了几竹杆。

后来，玉兰的父母实在受不了她的惊吓，花钱从外地请了几个法力高深的和尚来。和尚们并不像道士那样收禁罐，而是穿了袈裟，先在家里叽哩咕嘟地唱，一边唱一边齐敲木鱼，后来又燃了香烛，围着玉兰的坟墓叽哩咕嘟地唱，还在坟头上贴了许许多多符。

请和尚超度亡灵，在我们老家还是首例，连那些道士先生，都像在望西洋镜，并不清楚和尚们嘴里念的是何种语言。他们听不懂和尚念的经文，正如我们听不懂他们念的东西一样。不过，就从这次以后，好多道士先生都开始中西中西合璧，依着和尚画葫芦了。

法事结束后，玉兰的鬼魂就再也没有出来吓过人。对于她的记忆，也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淡出了人们的生活。可就在人们快要彻底忘记她的时候，她又出现了，而且整个一个现代版的聊斋故事。

事情大概是发生在一年多以后。有一天，道真县的一个货车司机突然找到了玉兰爸妈，说玉兰是他媳妇，前阵子说要回娘家看看，这一走就差不多个把月了，见玉兰还不回家，他就按玉兰留下的地址找上门了。

货车司机一番话，听得玉兰父母云里雾里，听得他们眼珠子一个劲朝眼眶外面挤。好半天，玉兰父母才回过神来，起初他们想，是不是货车司机记错了地址，把别人家姑娘当成玉兰了，就一番仔细盘问，结果司机描述的模样就是玉兰无疑。

这怎么可能呢？玉兰死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年多。

货车司机见玉兰父母支支吾吾的，以为是在故意刁难，是不想让玉兰跟着他 回去。他像倒豆子一样，一五一十地讲起了他和玉兰结成夫妻的经过。一年前，他来我们这里拉焦碳，跑过望山坟时，玉兰拦下了他的车，求他载他一程。司机见玉兰可怜，便好心好意请她上了车。司机问玉兰去哪里，玉兰就一阵撕心裂肺地哭，说她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大有天下虽大，却无她立身之地似的。玉兰对司机说，她父母狠心，要把她卖到外地去，她不愿意，就偷偷跑了出来，要是司机不嫌弃她，她就以身相许，给司机当媳妇。正好司机也还未讨老婆，又见玉兰长得如此清秀，便将她拉回家中，成了亲。

一转眼过了一年，有一天，玉兰说她想家了，想回去看看父母。货车司机想，父母再不是，做子女的也不能记恨吧，于是就欣然同意，而且还害怕天下雨，让玉兰带了一把伞回来。

玉兰父母见货车司机说得如此真实动情，不得不把实情吐露。货车司机当然不信，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已经死了两年呢？你们做父母的，就算再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我，了不该编出这样恶毒的谎言啊，天下有这样咒自己孩子的父母吗？再说，现在生米都 成熟饭，还婚姻自由了，你们做父母的也不能代表玉兰的意思吧，你们把玉兰叫出来，她要说声不愿意，我立马走人，绝不纠缠。

货车司机一番义正词严的质问，弄得玉兰父母不知该说啥。后来邻居们赶来了，问清了实情，以货车司机说，玉兰真死了两年多了，要不信，可以带他去持玉兰的坟。

一大群人簇拥着货车司机到了望山坟，到了玉兰的坟头前，货车司机指着玉兰的坟，脸色刷的就白了，后来又变成青紫的了，他大张着嘴巴，没说出一个字来，就昏了过去。人们发现，在玉兰的坟头上，撑着一把 花伞。

这一幕我并没有亲眼得见，只是听班上一个同学说，那天他在场，他也看到了那把花伞。

玉兰的事在老家传了很多年，直到后来我读师范回来，人们还在津津乐道。其实这时候的我，已经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只是个传言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也加入了津津乐道的人群，不过，我更关心那个货车司机的命运。我问过很多当年在场的人，他们似乎都忘了一件事，货车司机昏倒以后，他是怎么离开的。

算一算，这事过去应该有快三十年了，如果你去我们老家那里问，许多 老人会比我讲得好。